<59>
窗外夜深沉,屋内人也深沉。
笔未停,人也未抬头——即便听不到他的回应,展昭也依旧没有抬头。
白玉堂抱臂立于桌旁,静静盯着展昭的头顶——从他那个角度,能看到他长且浓密的睫毛,以及优越挺直的鼻梁,都在灯影下晕得分外好看。
眼瞳幽幽,里面是光影也照耀不到的暗处。
觉察出自己情绪已然不对,他忙闭上眼,待再睁开时,则又是以往那般澄明,仿佛那一瞬间的阴郁,只不过是错觉而已。
——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那是否是错觉。
似乎是觉得自己很滑稽,又或是因为些别的什么,白玉堂眼眸微弯,突然轻笑出声,伸手将展昭手中的笔夺出,随手挂在了笔架上。润泽的墨汁在展昭指腹上划出一道墨渍,又被拉至食指关节处,在灯火中泛着浅光。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那道暗色,对上了那双含了微愠的猫眼儿。
“我来看看你,”白玉堂认真道,“你没去找我取剑,我不放心。”
他的声音温和又轻柔,裹着笑,在烛火摇曳的安静屋室中,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缱绻意。
他的话也直白,许是因为夜已深了——人在夜深之时,总是感性而坦荡的。又许是因为此处不再有第三个人——可以随心而语,无需遮掩,也无需隐藏。
展昭听在耳朵里,愣怔一瞬,随即不自然地撇过眼神,将头扭了回去,蹙了眉,左手手指重重蹭过右手沾染的墨渍,几下便泛起了红。
墨渍被蹭得更开,渗入了皮肤上的纹路,就像也渗入了心里的纹路。
擦不掉。
白玉堂将他的动作收在眼里,眼睛一眨,便敛了认真神色,又懒散了起来,他拖拽过一旁的木椅,随意坐下,习惯性地屈起一条腿踩在椅面上,从怀中将那沓落满了字的纸取出,没往桌上放,只拿在手里,轻击桌沿,托着腮看展昭映在光下存了暗恼的侧脸,道:“过会儿洗了就是,这样又擦不掉,”眼神一动间,他抿起唇,暗暗笑了笑,在展昭斜着眼睛瞪过来时,无辜道,“你耳朵红了。”
展昭面上表情空了一瞬,紧接着羞恼之色一闪而过,整个人下意识欲想往一旁暗处躲去,又勉强克制住,只紧绷起神经,摆出一副色厉内荏的防御姿态来,瞪着他,气道:“白玉堂,你若无事,便请离开,休要在此逞些口舌之快!”
“诶,你这只猫,未免也太不经逗,白爷想要来找你,难道非得有事才行?”白玉堂扬起眉,也不生气,只将手中纸卷甩在展昭面前桌上,纸卷展开,盖住了他写了一半的信,迎着展昭警惕又不解的目光,把空出的手摊开,耸了耸肩,状若无奈道,“臭猫当真没有良心,白爷在茶肆替你打听消息,脑仁儿都快听炸了,你倒回了猫窝躲清静,吃现成的不说,还要冲白爷哈气,”他扫过展昭微红的耳廓,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末了懒洋洋道,“听说猫都养不熟,我原先还不信……”
展昭恨恨地翻了个白眼儿,也不看白玉堂撇下的那沓纸,只将底下压着的信抽了出来,从笔架上取下笔,沾了墨,执笔将落未落间,轻轻哼了一声,凉飕飕道:“展某不曾记得,有拜托过白兄,去替展某打听消息。”
屋内一时静默,只见白玉堂慢慢收起了面上的笑意,慢慢直起了身,又慢慢放下了托着腮的手,那双艳丽的桃花眼,不弯不瞪,就那么平平静静地、定定地看着展昭眼帘低垂的侧脸,然后缓缓站起了身。
展昭执笔写字的手一顿。
“好,”白玉堂离开了桌前,往门口走去,他走得很快,说得却很慢,语调平稳,听不出其中暗含的情绪,“是白爷一厢情愿,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猫大人,我这么说,你可满意了?”
展昭没有说话,只因为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了轻轻关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甚清晰的脚步声。
白玉堂走了。
展昭抬眸,望向在烛火照耀中只隐隐露出轮廓的门,眼底似乎涌上了些许心虚意,他的眉心微蹙,唇也抿了起来。
他又低下头,“与许敬山神秘会面的老者”一事才堪堪写了半句话,却突然像是不知该如何去续写一般,握着笔杆的手指紧了紧,从手背绷起的筋骨中散露出了主人的犹豫与局促。
不受控制一般,他满脑子都是……
——白玉堂生气了。
被烛光映在眼睑下方的睫毛阴影忽然急促颤动起来,夜风带着一丝清淡的甜香气,从压着缝隙的窗边钻入室内,带动着未拢灯罩的火苗跃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轻晃。
他在暗影摇动下,看到了白玉堂放于桌上的东西。
——一沓纸,约有十张,边缘被卷得微微翘起,上面是方方正正的字迹,粗略看去,有“升芸”、“失火”、“香方”,“如意坊”等内容。
不是白玉堂的笔迹,他的字就像他的人,潇洒又嚣张,不会像这般工整拘谨、一笔一划。
而上面所记录的内容却很琐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其中没什么关联性,展昭看在眼里,突然就明白了白玉堂为何会说“听得他脑仁儿都快炸了”。
——他本就不是个能静下心来听这些碎乱事情的人。
心虚意从眼尾处溢出,待漫过面容时,已成了至深的失落。
白玉堂生气了。
他又一次想着。
放于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折弄着纸角边缘,他盯着满是字的纸张,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如坐针毡。
烛焰一动,炸开一朵小小的火花,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却在这屋室之中,清晰可闻。
没有人知道那个垂首伏于案上的人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很久,久到他的小腿都升上了一股子木僵意;又也许不过片刻,烛心那朵小小的烛花也才刚刚成型。
展昭倏地抬起眼,看着重新出现在视线中的那袭白衣,在一瞬间的惊喜与不可置信之后,便是莫名其妙的、不知从何处喷涌而来的委屈。
是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委屈。
白玉堂自觉并不算一个好脾气的人。
更何况,就算是好脾气的人,屡次拿热脸去贴冷屁股,都是不太高兴的。
而他不太高兴的后果,就是险些由那依旧在心间翻滚腾跃的厌恶意,冲垮了好不容易高筑起来的壁垒。
索性理智还在。他现在唯一觉得庆幸的一点,就是他已知药性为何,可以去自我控制,也能够自我控制。
其实是有些辛苦的——这样一来,似乎是在与本性作对,况且,他本也不是个会去压制自己火气的人,随性洒脱,率性自在,任性而为,才是他白玉堂。
可他偏偏不能不去作对。在这只猫身上,他已失了可以放纵任性的资格——不仅是因为那些光是想想都快要把人压垮的愧疚与歉意,更是因为,他是真的在意他。
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或多或少,总有些地方是会受到限制的。
任谁都一样。
所以,与其继续待在屋中,露了端倪,教那只惯会胡思乱想的猫觉出不对来,不如先出去收拾一番,再者,他没用上的借口还在院墙外搁着,总得快点取回来。
——还剑还衣服,他替自己找的借口。
至于……他掂了掂手中的红木食盒,眉梢一挑,不明含义地哼了一声。
左右空不出手来,他侧过身,用手肘将门顶开,眼皮一掀,视线一扫,心里突然没有来由地颤了一下。
他看到了展昭望过来的眼睛。
太过清澈干净,以至于他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里面闪过的所有情绪。
震惊、轻松、失落、歉意……还有弥漫的低落委屈。
好像又搞砸了——他本是不愿让展昭觉察出自己的异常之处,从而乱想,才暂时离开的,可现在看来……
为何总是事与愿违,难道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如此?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多没道理。
白玉堂眨眨眼,又垂下眼睫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稳了稳心神,才迈进门槛,脚尖一勾一踢,便阖严了门,他随手将剑挂在床阁外,又把肘弯搭着的衣服放在床上,身子一转,又回到自己原先坐过的地方,与此同时,食盒也被轻轻稳稳放到了桌上。
展昭看看食盒,又看看垂眸认真摆弄食盒的白玉堂,后收回视线,落在了面前的纸上,落在了“升芸”二字上。
原先那勾挂在唇角眉梢上的沮丧,已转成了淡淡的自责,以及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
耳畔传来一声极低的舒气声,他的耳朵尖儿便不可自抑般地轻轻动了动。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朦胧轻笑。
展昭以为白玉堂又会以此来调笑自己,可他没有。
他只是开口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展昭摇了摇头,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舌尖极快地舔舐过干燥的下唇,又抿住,轻轻咬了咬,回道:“没有。”
——静不下心,即便是有,他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来。
他听见白玉堂“嗯”了一声,不甚明显,像是从喉中直接滚落而出,低哑又含糊。
是不是还在生气?
他有些拿不准。
余光一暗,他的耳朵捕捉到柔软衣袖蹭过坚硬木桌的摩擦声,不明所以地抬头,率先撞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色瓷瓶,瓶身光洁,反射着柔和的烛光,眼神再一动,他看到了白玉堂那双黑漆漆的桃花眼——眼眸微弯,眼尾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还像是以前那样。
“那就明天再看,不是我吹,但凡市面儿上你能打听出来的,都在这几页纸上!”白玉堂骄傲地哼了哼,然后又长长叹了口气,惋惜道,“就是太杂太乱,从里边提取关键线索,那就是你的事儿了,白爷的脑子现在可半分都转不动,”他将手中瓷瓶往前送了送,冲他挑眉示意,“接着啊。”
展昭迟疑一瞬,伸手接过。瓶身意外的温热,甚至还有点发烫,顺着冰凉的指尖,直直窜入骨血。那种感觉实在舒服,他下意识将瓶身握了满掌,掌心便也有了暖意。
白玉堂却皱了眉。
在展昭的手将缩未缩之际,他再次探出手,以手背触上了他握着瓶身的指尖。
不是错觉。
“怎么这么凉?”他收回手,凝视着展昭睁圆了的眼,问道,“吃药了吗?药呢?”
“……在枕边。”展昭垂下眼,将另一只手也挨上了瓷瓶。
白玉堂的动作很利落,也可能是那药放的位置很好找,一摸便是,几乎不出十息,那枚散着清香气味的药就已被送到了眼前。
“快吃,”白玉堂的语气有些不耐,也有些无奈,“吃个药跟要你命一样,苦的不行,甜的也没见你吃得痛快。”
展昭默默看了他一眼,既没反驳,也没应和,只默不作声地从他掌心将药取走,唇齿微张,那枚褐色药丸便消失于指尖。
很乖。
“谢谢,”展昭低声道,他收紧了握着散发暖意瓷瓶的手指,舌尖萦绕着淡淡清甜,声音却有些发闷,“抱歉,白兄……我刚刚……”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你以为我生气了?”白玉堂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出言打断了他的话。除却骤然有些发白的面色,一切都像是平素那般,毫无异样之处。
展昭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白玉堂,只是看着手中瓷瓶,略带拘谨地、轻轻地,颔了首——他这次竟也意外的坦率。
“抱歉,我不是……”
“展昭!”白玉堂再一次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表情已不像先前那般,带了轻松的戏谑,语气有些急,也有些生硬。
他好似也被自己的语气惊到了,在唤完展昭的名字后,一时没再作声。
抱歉?
他又如何承得起这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