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挂住,使人飞天的机械……展兄,且不说世上是否有这样的东西,即便有,青天白日的,欣乐楼外来往的人难不成都是瞎子吗?”
展昭得了这样严志一个回答,失望之余又明白严志所言非虚,如果真有能将人吊起的架子,欣乐楼那么大一个酒楼,墙壁垂直,怎么可能一个见到的人都没有呢?
后来严志对他的袖箭起了兴致,出言说想要借来一观的时候,展昭心思不在这上头,解了袖箭就递给他。
严志拿了袖箭,眼神却往窗外迅速的一溜,随后若无其事的转开了话题。他自以为这动作做得隐秘,怎料似展昭这般武艺高超之人,人的丝毫动静他都能看在眼里,更何况——更何况展昭心知窗外藏着个白玉堂,他虽无心理他,但到底多匀了几分注意在哪里,故而严志的动作,几乎是瞬间就叫他察觉了。
严志身上不过一些粗浅功夫,怎会察觉白玉堂在窗外,如果他看的不是白玉堂,那他又在看什么?
多想无益,展昭干脆出言试探,“严兄方才在看什么?可是窗外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不过见展兄多次往那处看,不由的有些好奇。”严志笑道。
展昭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他看严志带笑的脸,真觉得自己是出了大丑了,今日真叫那白玉堂搅昏了头,竟怀疑到严志身上去了!他又是羞又是愧,耳畔听到窗外传来的一身压低的闷笑,心里怒火真是蹭蹭的涨。
“展兄不必介意,”严志笑了几声又道,“展兄一心在查案上,得你这样的好官,是百姓之福。”他说这话的时候言辞恳切,动情万份,一句话说的慢而坚定,展昭为他真情所动,一时间更觉得严志是个心胸宽广之人,自己疑心他真是惭愧的很。
拜别了严志,展昭回了开封府,带了张龙赵虎一众衙役,又去一趟欣乐楼,他安排其余人将周围房间仔细探查一遍,又命张龙赵虎到外处去,他自己着一身大红官袍,找了个临着的一模一样的屋子,打算模仿凶犯往窗外去一次,他屏了一口气,目光四处打量了一下,真不知该按和路线走,他把心一横,干脆提气直冲窗外。
几乎是在整个人腾空而出的瞬间,展昭就发觉欣乐楼外装饰简单,根本没有能借力的东西,他整个人腾空在外,周遭无所借力,眼看就要掉下去,好在燕子飞中有一绝技,可叫人在空中强行上行一段,他使出这一招,整个人竟凭空往上飞了一截,随后手中巨阙伸出,堪堪在墙壁上一点,整个人顿时如灵燕飞渡,瞬身而上,一路上到楼顶。
看来也绝非不可能,展昭暗自思忖着,只是燕子飞中凭空二段提气上行的招数,就算在江湖中也实属罕见,难道这次的凶手,是个轻功卓绝入神之人吗?
展昭从楼顶下来,叫来王朝马汉,问他们方才可在楼外看见自己。
王朝马汉互相对视了一眼,答道:“看见了,看的清清楚楚。”
闻言展昭长叹了一口气,知晓这条路只怕也是行不通。
“展大哥莫丧气,”王朝马汉素来敬重展昭,又同他亲近,私底下不唤他展大人,偏想个称呼要叫他展大哥,展昭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王朝是要安慰自己。
“展大哥轻功好的很,只是红衣未免惹眼了些,许那犯人是那鸭脖铺顶上那只白猫变得罢,要不怎么没人瞧见。”
这王朝,安慰人说什么不好,非那猫说事,幸而白玉堂没顺着跟过来,否则又指不定怎么气他呢,展昭心里叹到一半,忽而转过神来。
“你说什么白猫?”他对王朝惊道,“那鸭脖铺上,分明坐着一只黑猫啊!”
马汉冲他摇摇头,“真是白猫。”
这怎么可能?展昭在楼顶往下看,看的清清楚楚,那铺上明明坐着只漆黑漆黑的猫!
他一边想,一边抬头去看,只见那方才他见着一只黑猫的地方,端坐着一只白猫。
那猫冲他一歪脑袋,展昭看的明白,是一丝黑毛也无。
展昭走了之后,严志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女声,“志哥,”出来的女子是展昭先前也见过的,名唤阿绵,“那便是展大人么?”
她一双眼睛清澈,扒开门缝往外探的样子可爱极了,严志只觉心下一片柔软,便回道:“是的,阿绵觉得他如何?”
“我……”阿绵从门后走出来,听了这问题,脸上泛起红晕来,“他、他生的可真好看……”
严志心中的柔软里,又生出点苦涩来。
“是……”他低声附和阿绵的话,抬手去摸少女的发髻,她的头发又凉又软,就如一泓清泉,顺着青丝流进他心里,使他心中毒草肆意蔓延。
阿绵似是有些害羞,拿手捂了脸,又小声道:“那个白衣公子也俊的很,只是、只是我还是觉得展大人生的更好些……”
严志脸上的微笑僵住,脸色顿时惨白。
“白衣公子?什么白衣公子?”他几乎是梗着喉咙问出这句话来的,语调里每一个音都在细细的颤抖,然而他掩饰的极好,少女比他低很多,看不见他苍白的脸色,温顺的答道,“就那日,有个白衣公子跳下来同志哥和展大人说话呀,我、我偷偷看见的……”
她悄悄抬眼,看见严志难看的脸色,一下子慌了,“志哥,我不是不听你话!我、我……”她不知如何解释才好,生怕严志恼了她。
严志按在心头不安,轻抚阿绵的发丝,低头与她说:“阿绵莫怕,不怪你,只是那白衣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我怕他害了你,你要记得,无论他与你说什么话,你都不要信,那人不过生得一张好面皮,实在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罗!”
阿绵吓得缩了起来。
“过几日……”严志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我把你送去开封府,你要好好待着,不是挺喜欢那个展昭么,我嘱托他多照看你。”
“志哥……”阿绵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再也不说别人好了,你别丢下我…………志哥,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讨厌他!”
“你别丢下我……”
严志另一只手紧紧攥紧,他拿手里还握着展昭的袖箭,锋利的箭尖刺破了他的手掌,疼痛之下,他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三日后,三日后我就来带你走。”
“我带你走的远远的。”
白玉堂从窗户里爬进屋的时候,展昭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猫怎么回事,一点警惕心也没有?白玉堂暗忖,他故意提了凳子一脚,安静的屋子里响亮的“咣当”一声,展昭还是不理他。
于是又是“咣当”几声大响,展昭估计在不理他,白玉堂能把他房间砸个干净,只得转过身来面朝他。
展昭刚洗漱完,头发披散着并未竖起,这使得他同往日威武精神的模样不同,显出点不设防备的柔和来。
当真好皮相,白玉堂打量他几眼,难怪人家小姑娘一眼就对他芳心暗许,啧啧,只是可惜如今人家只怕要见你就躲咯。
“你跟阿绵姑娘说了什么?”展昭开门见山。
白玉堂不自在的哼哼两声,“当然是说这开封城,多少姑娘都嫁人想嫁展御猫,叫她趁着近水楼台,不如先得月。”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可白玉堂说的话绕了一个大弯,其中还有大半意思是你严哥哥要是见你有了心上人,那也就能安心,不用怕你没了哥哥害怕,要时时把你带在身边了。
小姑娘不过是春心稍动,心里更多是对严志如兄如父的依赖,听了白玉堂这话,哪里还记得严志的嘱咐,吓得眼泪都要飞出来了,见了展昭那真是如同老鼠见了猫,脚下抹油般提起小裙子溜得飞快,为这事,展昭都被开封府人笑话一个下午了。
他知道必定是白玉堂背后捣鬼,而且现在也没说真话,只是他没心情同白玉堂计较这些。
“你这是怎么了?”白玉堂凑过身来伸手要探他额头。
展昭后退躲开了,白玉堂吃了个闭门,心里也压不住火了,
“展昭,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他语气里是展昭熟悉的诘问态度,这下定论般的一句话,冷冷硬硬,惹得展昭心里瞬间爆发。
白玉堂绝不知道,他这无心的一句话,引爆了展昭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怒。
一根细细的引线,点燃的却是经年的愤怒,是压抑多年的苦闷。
这句话多么耳熟,有多少次,又多少次白玉堂拿这句话来对付他?
展昭,你竟是这样的小人!展昭,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展昭,你究竟还是不是展昭!
那些白玉堂曾出口过的诘问,此时都一句句回荡在展昭耳边,是不是展昭,什么时候轮到他人全凭一张嘴作数了?
展昭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那你说我该是什么样的人!
展昭不是该这样的,那他心里的展昭究竟该是怎样?
他要带阿敏太子回朝,就叫不是展昭;他不帮苏虹逃走执意找包拯查案,就叫不是展昭;他要抓平剑秋归案,就叫不是展昭;他说柳清锋不是好人,就叫不是展昭;他白玉堂在太平庄一案误以为他要带人抓他,就叫不是展昭;是不是但凡他不合白玉堂心意行事,他展昭就算不得展昭了?
若做事合了他心意,也不过得轻飘飘一句“你终归还是展昭。”
非要合他的心意不可,否则便算不得展昭了吗!
展昭看着白玉堂,几欲要开口问他: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展昭究竟是何等样子,叫我百般努力也难以望其项背。还是说,这话于你而言不过是一杆好枪,合用的时候,就顺手拿出来刺我一刺。
他终究还是没能开口问出这句话。
怒火过后是深深的疲惫,展昭心里几番翻涌,最后还是如泄了气一般,整个人委顿下来。
是他在勉强,偏又拿了白玉堂来迁怒,展昭定定的看着白玉堂,忽而觉得相识多年,其实他同白玉堂,或许一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是他自己不好,他一贯看不起做墙头草,两边倒的人,却不曾想自己不经意间也做了那墙头草——一面是官场一面是江湖,他两边都想讨好,却又两边都是一场空。
白玉堂对他失望,包拯也对他失望。多可笑。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他向来是个一点就通的人,怎么就非要在白玉堂这人身上死磕呢?
展昭转过身去。他的态度从暴怒到消火,几乎就是转瞬间的事情,白玉堂虽不明白其中缘故,却都是看在眼里的,展昭暴怒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待到展昭消火,面上露出深深倦怠的时候,他却觉得心里好似被针扎了一记。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他眼前溜走似的,白玉堂一下子慌了神,上前拉住展昭。
“猫儿……”他一项伶牙俐齿,这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要道歉?可他惹过展昭太多次,冤枉的次数也不少,要道歉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以前说的那些浑话,都不是有心的……猫儿,你、你切莫放在心上。”
原来都是无心的……展昭深吸一口气,忽而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极了。他总是轻易就被白玉堂牵着鼻子走,原因不过就是因为太过在乎。
那时他为白玉堂的托付,宁可违抗规矩也要为苏虹奔走,他一心牵挂着白玉堂安危,拦着他说白兄我有话要同你说,那时候白玉堂是怎么回答的?
不过一句敷衍的“再说”。
到头来原来人家不过是随口说说,半点不曾走心。只有他,因着太过在乎,才把他句句走心不走心的话都放在心上,刺得鲜血淋漓的。
展昭把身上外袍一脱,吓了白玉堂一大跳,展昭素来守礼,在他面前从来半点不肯失颜面,今日怎如此反常。
“你干什么脱衣服?”
“我要睡了。”展昭回道。
白玉堂眉头一跳,深觉不妙,试探着问道:“我人在这么,你就这么睡了?”
“那你是要出去吗”展昭反问他。
“我偏不出去,不仅不出去,我还要挤到你的床上来。”白玉堂说道做到,见展昭穿了中衣往床上躺,连忙跟过去,强行挤在一张床上。
展昭的床铺是单人睡的,实在不够大,白玉堂那么大一个人挤上来,小小一张床铺上塞两个大男人,实在拥挤的很,白玉堂靠的离展昭很近,近得能闻到展昭发见皂角的气味,听见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白玉堂,何必呢。”
白玉堂挤在他边上,听见这句话一瞬就愣住,这是今天展昭第一次叫他名字,白玉堂从未想过有一天,“白玉堂”这三个字从展昭嘴里出来,竟会叫他觉得如此陌生。
他就如被寒冬冻住的蛇,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从脚跟到手指,从舌根到脸,都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他在这句话前还在盼着展昭同他说句话,别干晾着他,现在却害怕极了,仿佛展昭接下去开口每个字,都是对他的处刑判决。
然而展昭终归是开口了。
“我累了,要休息,白兄……请自便罢。”
——如今发现只要不去在意,其实有些人,有些事,未必有想象的那样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