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来.
少年的情窦初开,大抵就跟这春日的小桃苞,小巧粉嫩,柔软青涩,吸饱了春风绵绵的暖意,酣睡枝头,被太阳照着,照着,就在不经意间,“嘭”的一下,便就开了。
这“嘭”的一下,太叫人心动,竟只是一瞬,便惊扰了不安分的心脏。
哪怕之前是何种木讷,竟只是一瞬,实在叫人羞涩,回味过后,才幡然醒悟。
展昭站在桥头,慌忙收了眼,垂下头,不敢再看身边的人。
仅仅一秒的对视。
仅仅一秒的对视,花蜜似的甜便炸开在了心底,温柔却又霸道地占满胸膛,慌乱无措间,不知如何品味。
仅仅一秒的对视,莫名的感情,被风吹落花搅得乱七八糟,拂去花瓣,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才知这竟也是软嫩的粉色,开在桃枝,长在春日。
酥酥麻麻的情绪,全都抽着枝芽,长了出来。
“嘭”的一下,什么都开了,什么都醒了。
展昭攥紧了袖角,好看的指节缩在一起,有些慌乱地想,不是的,肯定不是的。
春来正好,暖风无限,烘得人醉意绵绵,这怦然的心动,谁又能说不是起于这良辰美景,雀鸟啼吟呢。
春天,确实足够叫人心动。
也许,是这汴河流水,轻流慢淌,掺了不知多少天上的流光,散落的柳桃,本该冰冷的河水,入了春,却被晒得暖,连一帮小娃娃都踏着水赤脚嬉闹。
也许,是这风中柳条,被春风裁剪成最完美的姿状,棉绒的柳絮,风一吹,便像降起了春雪,潇潇洒洒落满人间,带着暖热,亲吻大地。
也许,是这欢颜笑语,春来之际,于桥上俯望,处处是熙熙攘攘,拉扯着孩童,搀扶着老人,紧握着伴侣,静坐岸边,倾听风来,花也如雨散开。
这一点蓝,一点粉,一点绿,被暖风调和在一起,温暖又柔软的色彩,如梦美奂,陷入花海的早春,无一不在叩击展昭的心脏。
今日是难得的休沐,能在这看到如此美景,实属幸运。
展昭扶上桥沿,努力平复心跳。
春来,是的,一定是这春来太让人雀跃,漫漫寒冬已过,白梅凋下,埋入薄雪,种下早春的种子,好容易才抽出了芽,开出了花,这怎能不让人心动。
想罢,展昭长舒一口气,终于定心。
耳边是淅淅水流,涟漪渐阔,平静下来,连花落入湖水的声音都尽收入耳。
仿佛为了印证想法,安抚忐忑不安的内心,稍顷,展昭又侧头看了过去,不偏不倚,恰恰好,又对上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热烈璀璨,勾魂夺魄。
一瞬间,心跳都要暂停了。
一阵风来,流水,波浪,欢笑,落花,刚才那样清晰的声音,就在一瞬,变得无声,被铺天盖地的阳光吞没。
光照在纯洁干净的白衣,宛若一层金纱。
那一双眼,又何曾像此刻这般,缠绵带水。
只有一份鼓动,从深处发出回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吵,击打胸膛,在一片模糊的色彩里,只有眼前的人,分外清晰,连慌乱扭头的力气都被撤去。
越过界限的对视,把一切声响都揉在喉头,不可言说。
这份心动,哪里是因为春来。
这下,是真的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了。
落花的小桥,行人匆匆,停停走走,除却散乱的步伐踏得木桥吱呀发响,不免也让一些零零碎碎的闲聊入了耳,少年们的声音,清脆明亮,与风相撞。
“哎呀,今年的春来的早啊。”
“而且,还这般暖咧,还得是我说,果然春来,便是得赏花啊。”
“你不懂,要跟心上人一起,这花,那才叫有春的滋味,否则,就是一堆花草片子罢了。”
“呦,怎么,终于要娶你家那小媳妇儿过门了。”
“你,别,别闹。”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春意撩人,若在这落花时节喜成连理,岂非一桩良缘,喜酒办在何时,我是定要去捧捧场的。”
断断续续的话语随着远走,早已模糊不清,可青涩的笑意,含羞不已,夹满幸福的蜜意,化在风中,又告密到了展昭耳边。
这个春日,看来确要喜迎一桩良缘没错了。
“猫儿?”
“啊。”
展昭一惊,这才慌张回神,他启启唇,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长睫微颤,圆润的猫眼,支吾良久,将无论如何也不能付诸于唇边的情意,敛进春雾。
珍贵到让人不舍触碰。
美好到让人无处安放。
它来得突然,却又如此理所应当,就像那朵刚绽开的小桃苞,被光照久了,自然是要开放。
手缩了又放,放了又紧,心脏泵动,微抿双唇,到底,也只是轻道了句无事,便转头遮掩自己烧烫的耳尖。
春日。
良缘。
心上人。
这些字眼在心头兜转了一圈,灼热难耐。
若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那自己此刻这份心动,是否已经满溢到会让整座汴梁,随之颠倒,是否足以让这一场热烈,盛大的春日,倾覆在消隐于叹息的告白。
展昭眺望远处的山峦,心早已如乱麻。
春,果然已经来了。
汴梁的春,从少年毫无预兆的怦然心动中,萌出新芽。
(2)初恋.
展昭有些烦恼。
他没有刻意去做,但那颗种子被播在了心底,一次跳动,便是一次成长,如细密的羽毛来回搔弄,有些举动,实在情难自已。
喜欢便是喜欢了,他不懂如何遮掩。
所谓少年的喜欢,哪有什么复杂的心思,无非也只是想跟心上人多说几句话,共行几段路,谈谈日常,聊聊天气,一起逗逗正在墙头晒太阳的小狸花,闲来拌两句嘴,再落座街头,举杯小酌,只是如此,一天已是心满意足,含笑入梦。
这份清澈干净的心意,毫无杂质,被阳光穿过,照得透亮。
心上人,光是藏在心里,就已经让酒变得甘醇。
再过分点,却也是不敢上前,只是小心翼翼,去制造几场巧合罢了。
夕阳已落,展昭压着步子在街角徘徊,明明再过几步就是府院,也只是踟蹰不前,有意无意探着头,望去拐角,心绪难定。
还没来。
猫儿暗暗叹了一口气,失望地折起耳朵。
余晖铺上瓦砾,黄昏已起,二三喧嚣落下,格外惬意,而这条被落日笼罩的路口,也是两人唯一可以并行的小道。
只不过,需要一点点刻意的等待。
平日巡街,展昭与白玉堂都是分道而行,一人若是去往东街,那另一方定是向西而行,两路相错,被回环的街巷分隔,一天下来,能见面的机会只有寥寥。
不过没过多久,展昭便发现,在离开封不远的那处小道,交汇东西,是条回府的必经之路。
起初,只是偶然相遇。
即便只是小小的一段路,却仿佛能走的很长,二人并肩而行,倾诉一天的见闻,走着,笑着,看落日把彼此的影子拉长,又缓缓漫入金光粼粼的河水,肩头偶尔一触,还未反应,心跳便要先将人吞没。
风一吹来,一摇一晃,静谧的时光,心里是说不出的甘甜滋味。
只是人尝了一次甜,再要戒,实在太难。
一次是偶遇,两次,三次,次数多了,早已经变成了刻意为之的等待。
展昭走在回程的路上,心里总是默默算着白玉堂的脚程,他想,白玉堂会在哪停留,会去逗哪只墙头的猫咪,会跟哪位婆婆道声问候,又会在哪起了兴,坐下来小酌一杯,想着想着,笑出了声,自己的脚步也不自觉慢下来。
慢下来,只为了恰好能与他在拐角相遇。
不过有时,也会估算错,快了一步到达。
这个时候猫儿就会停住,欲盖弥彰地站在路边,左右踱步,打发时间,闲来也帮路边的人家收收摊,搬搬货,谈笑几句,直到瞥到一处白影,心尖一跳,才理理思绪,大大方方地向前走去,待打了照面,还不忘地再补一句:
“白兄,好巧。”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慢,可见了面,却总也如蜜似的甜,化在心头,浓稠地抹也抹不开。
喜欢,大概就是这么小心翼翼,却又不住雀跃期待,眼里迸发着闪光,即使对方不知道,依旧视若珍宝,独自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展昭不懂,他只是如此想,便也这么做了。
人心复杂,少年懵懂的情意,却太过干净,就像一卷谁也触不到,摸不着的琴谱,一见到心上人,跳动的心便要拨开琴弦,悄悄被春天窥见,云开始流动,水开始翻涌,花碰撞风,风缠绕柳,自然的音符随着心跳律动,在汴梁奏起一首无声的恋曲。
每一个声音都在告诉他,看啊,你喜欢他。
第一次,展昭是第一次心甘情愿,却又甘之若饴地败给了白玉堂,尽管对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天色又沉了些,浮起薄雾。
展昭看看天,瞧瞧地,末了,又踢走一颗路边的小石子,行人都走光了,他得做点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像在刻意等待,他抬起头,天落霞光,心里是一片暖热,橙红的光侵占天空,让世界都显得温暖起来。
安静不下来,完全掩饰不住期待。
马上,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见到他该说些什么。
见到他该做些什么。
明明还没有见到,为什么心会跳得这么快。
十指不自觉地蜷起来,双眼看不见,想象便愈发清晰,思绪变为一双肆无忌惮的手,随着记忆,描摹上白玉堂的眉骨,清秀,挺立,藏着不可一世的傲骨,无畏沉浮,眉骨之下,又是危险又诱人的眼角,微微上挑,便要将人所有心跳都夺了去,太过震撼,像极了一朵于刀尖绽放,锋中藏柔的春桃。
也正是这双眼,让自己沦陷在了春日。
越想脸越是发红,越是按耐不住,连掩饰都忘了,展昭呆呆站在路边,只能听到自己胸膛闷闷的回响。
再往下想,便更要止不住了。
柔软的唇,要如何去想象,是要想它附在指尖的触感,落在耳边的温柔,停在鼻尖的缠绵,不够,这些都不够,要引导着他慢慢往下,亲在同样柔软的……
“猫儿?”
心脏骤然惊跳。
展昭慌乱回头,方才想象中的面容,分毫不差,离自己不过寸余,橙红的晚霞从他面庞抚过,温柔散开,留下落日最后驻足人间的色彩。
锦毛鼠总是一身带白,谁料想着了色的他,却更是惊艳。
白玉堂,面前的白玉堂,鲜活,灵动,是比自己想象勾勒出的模样,更令人着迷的样子。
到底,展昭再怎么慌乱,满脸通红,也还是存着几分镇静。
展昭抬起头,眼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猫眼忽闪忽闪,企图将白玉堂所有的样子,纳入自己心中,不舍遗漏任何一处。
他轻轻开口,把一瞬间迸发出的喜悦压抑到极致,将在心里打了几千遍的腹稿,只是用最平淡的语气,便把所有懵懂青涩的爱意,交付在了夕阳虹光。
展昭想,自己的这份喜欢,太难诉说。
这份喜欢,光是自己藏着,就要浑身着火,没有经历过悸动的心脏,稍是敲打,便从头颤到了尾,连发梢都透着心动的酥麻。
机智的猫儿想到,反正同样是四个字,既然羞涩于直白的表达,不如就将它含蓄地变为:
“白兄,好巧。”
好巧,能在这里遇到。
好巧,春天已经来了。
好巧,我好像,喜欢上了你。
(3)苦酒.
时间过得快,情窦初开的日子,倒被展昭过得像蜜里调油。
闲下来,心里时时刻刻都是他,暗恋总是要有那么一段时日,苦涩未显,尽是才露尖尖角,含着初生的甜意。
猫儿是不常喝酒的,却在这些日子,喝得多了。
猫儿是从不说谎的,却在这些日子,说得多了。
鹤仙楼的雅座,透着日照,稍一眺望,无限青山绿水,撒金飘银,尽收入目,是白五爷喜欢的地,但凡来聚,总是落座于此。
待菜上的七八,展昭也总是会再叫一壶酒。
春来的果酒最是清甜,酸涩适中,度数浅,沁满了桃花的香气,不至醉,却能让人轻易装出醉态,在迷迷蒙蒙的半醉中,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一字不落,听到对方的细致入微的关照。
叮当,白瓷的酒杯跌在桌上。
展昭眨眨眼说,自己醉了。
白玉堂挑眉看向对面的人,无奈地叨叨起来,无非就是一些怎么几杯就能喝醉的调侃,这一桌菜还没吃完的抱怨,说完了,却也尽心尽力,扶起展昭,把他靠在自己的肩边,一步一搀,负责把一只醉猫送回府中。
月明星稀,月冷,入了夜的风也没有温度,叶间朔朔,有些蛐蛐儿在细碎吵闹。
展昭靠着白玉堂,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
他说:“我醉了。”
白玉堂叹口气:“我知道。”
他不死心,还要再说:“我真的醉了,你别不信。”
“我信,我信,你自己使点力好不好,我要扶不动了。”
“我……唔。”
展昭刚想反驳自己不重,一松气,却窜出来一个小小的酒嗝,登时觉得挂不住脸,羞红半边脖颈,埋在白玉堂肩边,不再说话。
夜静悄悄的,每往前一步,温存的时间就要减少一分。
展昭说,自己醉了,是假的。
小小一壶果酒,还没酿出酒味,哪能把闯了大半个江湖的侠客灌醉。
只是酒不醉人,人也会自醉,醉得深,醉得狠。
白玉堂柔软的布料蹭在鼻尖,有皂角,梨花的清冽,珍馐残羹的余香,再埋深一点,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总是勾在自己心尖尖的味道。
他喜欢离白玉堂再近一点,却只有装醉才能肆无忌惮地靠近。
展昭不听白玉堂的抱怨,去踹他的小腿,卸下腰上的劲,整个人又半蜷在他的怀里,红扑扑的脸颊来回磨蹭,跟猫儿一样撒娇,贪恋着一丝偷来的温暖。
“玉堂……”
展昭犹豫了很久,还是借着胆叫了出来。
玉堂,这是他只有借着酒意,装成神志不清的模样,才敢喊出的称呼。
他们一起饮过酒,策过马,赏过月,品过茶,谈风笑雨,醉看云边,是彼此过了命的交情,是此生再难得的缘分,如此论来,一句区区舍了姓的称谓,实在是稀疏平常。
玉堂。
泽琰。
有很多人都这样称呼他,在正常不过罢了。
可偏偏展昭就是叫不出。
在那怦然心动的一瞬后,轻飘飘两个字,像是饱含了不一样的份量,沉重地坠在心间,羞于启齿。
展昭没醉,但被白玉堂亲昵地搂着,又醉得厉害。
只是隔着一层布料,白玉堂软韧的肌肤,醇热的血液,温厚又优美的骨线,一层叠着一层,全都透了过来,让凉夜也变得有热可寻。
“玉堂。”
展昭越想越是心热,借着醉意,又喊了一声。
如果第一声还带着试探,忐忑,若有若无的撒娇,心跳加速的不安。
那这一声,是倾足了情意,是白玉堂将自己捂暖了,捂化了,一层一层破开埋在心里的热泉,整个人都热熏熏地泡在其中,不知所措。
这一声,太过情难自已。
展昭悄悄抬眼瞧去,长密的睫毛刷过衣料,细细发响,像小猫偷鱼一样,忐忑看着白玉堂的神色。
白玉堂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星和月映照,好看的要命,仿佛他天生就是从月白中诞生,注定给沉寂的黑夜送来微光。
展昭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没有反应。
不拒绝,不亲近,到底是该欣喜,还是该伤心。
他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沉甸甸的心思,是否也该贪图一份同样对等的爱意。
没由来,他突然想起今天喝的那壶酒。
春来的桃花酒是上佳的花果酒,只是鲜少有人知晓,桃花酒也分两类,初酿和陈酵。
初酿的桃花是浅渍,取初春最新鲜的一批花瓣,捣碎,淬汁,浸泡,佐糖,只需一荀,便可以被送上餐桌,供人享用。
度数尚浅的初酿桃花,酸甜可口,连小孩都是喜欢的,通常会求着大人买上一壶,兑上白水和冰块,咕嘟咕嘟当成冰饮。
这是初酿,老少皆宜,入口回甘。
但是陈酵不一样,几乎很少有人喜欢它。
酵了一年的果酒到底跟十天的不一样,它是涩的,酸的,只需一口,让人尝尽百味,浮在舌尖,是挥之不去的浓苦。
相较之下,喜酒的,不喜酒的,都只是点初酿小饮,没人会贪恋苦味,却殊不知,萃足了花液的陈酵,甜到了头的那一点苦,才是原原本本,纯纯正正,桃花的醇香。
殊不知,甜到了头,总要露出苦,才算尝尽了情爱的滋味。
展昭靠在白玉堂肩头,心里麻痒,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喜欢这种感情,不只有甜,还有苦。
求而不得是苦,患得患失是苦,庸人自扰也是苦。
想要他是苦,唯恐唐突也是苦。
锦毛鼠是世人的锦毛鼠,是明亮的天上月,是众生的眸中星,没有谁能将星月独自揽入怀中,占为己有。
他可是锦毛鼠,银如明月,饮酒听风,寻花问柳,挥剑问情,无论在哪里,都寻得到一段好姻缘,都不缺一段好姻缘。
晚风一阵阵吹来,展昭觉得自己真的醉了。
喜欢久了,有些心思真的会变。
他开始有了贪念。
他想要月光只住在自己心里,只为自己而照。
他不能这么想,可他偏忍不住这么想。
今天他喝的明明就是甘甜的初酿,像往常一样装醉,靠近他,偷点难得的温暖,如此足矣,可一旦有了不一样的意识,酒液化在了心上,是一阵阵苦涩灼烧,肺腑难熬。
唉,展昭一声闷闷地叹息,心绪难平,下意识又倾了些重量过去。
“猫儿?”白玉堂突然叫道。
“嗯?“展昭含含糊糊应了。
“你醉了?”
“嗯。”
“你看起来很累。”
“有点……”
确实累了,值守了一天,晚上又在忙东跑西,好容易歇下来,就被白玉堂拉来小聚,无心吃食,只匆匆灌了几杯果酒,虽没真醉,却烧得胃隐隐翻覆,说不出的难受。
突然,发间痒丝丝的,在被人轻轻抚摸。
是白玉堂在摸他的头。
展昭有些慌了,甚至吓得忘了自己在装醉,耳尖一片烧红,眼看就要弹起来。
“别动。”白玉堂扣住展昭的腰,又把他摁回自己肩上。
“猫儿累了,该要好好休息。”
白玉堂的动作很轻柔,先顺着微卷的马尾抚摸,修长的指节又扣上耳廓,摩擦耳垂,毫无挑逗的意味,慢慢的,被搓热搓红,只让人觉得惬意。
他拍拍猫儿的头顶,又像逗猫崽般去挠他的下颚。
展昭被哄得舒服,无意识追寻着温热宽厚的手掌,一恍神,又软了下来,迷迷糊糊间,快要睡着了。
他甚至都没注意,自己已经圈住了白玉堂的腰,撒娇一样往他怀里蹭。
“傻猫。”
没有过速的心跳,没有多余的欲念,漫步在夜间的少年,都醉了,月光下的温存,如梦一般,好像一切就该这么稀疏平常,顺理成章,我将年少第一次怦然心动献给你,你什么也没还,却缓缓走来,抱住了我。
是不是这份感情无需言语,只是拥抱,便可传达。
如果这是梦,请再让它长一点。
如果这是梦,请再让它久一点。
没有人想过分贪图什么,只是这一切都太美好,如宝石纯洁,易碎。
猫儿靠在心上人的肩上,昏昏欲睡,月光正深,透过树梢,穿过睫毛,柔和的光映在紧闭的双眼,轻轻打颤。
轻轻一声,花草摇动。
一瞬间,只是那么一瞬间,展昭不想睁眼,他笃定,月色不如白玉堂温柔。
(4)姜汤.
说展昭聪明,他实在聪明。
上能打击犯罪,下能就地擒贼,翻檐上瓦是机敏灵巧的御猫,再翻,又成了振翅俯仰的雨燕,在汴梁安了家,无愧大宋业绩第一的公务猫,好养,不挑食,一碗清淡的鱼片粥就能喂饱。
可说他笨,却也不冤枉,那点心底里的小心思,愣是藏不住一分,哗哗啦啦撒了一地,全都泄了出来,任谁都能看上一眼。
茶余饭后的正午,闲下来,府里总有那么一群小姑娘家要聚在一起说笑,诶,你说展大人他这么明显,是要藏却没藏住,还是根本就没打算掩饰啊。
他真是太好懂了。
他看到白玉堂会笑,会迈着小碎步跑上去,靠得近了,又欲盖弥彰慢下来,压着步子走过去,尽力收住嘴角的弧度,规规矩矩寒暄一声:“白兄,辛苦了。”
即使看不见了,也时时刻刻挂在心尖。
夜深了,望向门槛,依旧不见白衣身影,便想给他温一碗姜汤,霜寒露重,待到回来得暖暖胃才是,可这岂非过于刻意,怎么办,那便装作是给自己温的罢。
抬眼,垂眸,依旧无人,只余月色摇晃,抬起姜汤小啜一口,长舒一口气,又是一次重复。
一碗一碗姜汤下了肚,清脆的铜锣“咚咚”四声,门槛咯吱发响,猫眼一亮,才终于有机会说出藏在肚中,连带着被姜汤浸泡得暖热的一句话。
抬头,与他对视,眼里是夜色都挡不住的亮:“白兄,你回来了,夜风太冷,我睡不着,正好热了一碗姜汤,你也来喝点吧。”
正正好好的是温度。
正正好好的,是我待你的情意,多一分太亲,少一分太疏,不唐突,不躲避,于我,与你,都是最好。
说罢,双手递送。
递过去的姜汤,不冷,不烫,捧在手心,穿透了指骨,让白玉堂打了一个激灵,连血液都跟着被暖成浩浩荡荡的春水。
少年心的温度,是连冰冷的月,寒凉的风,将所有不属于春天的气息,全部暖化的。
都道展大人一片冰心,性情淡泊,温雅虽好,对谁都一般,却多少失了分该有的热度,反而有了距离,然而谁都未曾料想这样的展大人动了心,倒无措的像个小孩,会羞红双脸,会雀跃心欢,难得的赤诚,难得的纯真,不知递出几分,藏掖几分,慌乱无助间就已经乱了方寸。
谁道冰心下不能孕育出炽热的相思,火烈的情意,一但有了萌芽,真是要命。
白玉堂暖了身,舒舒服服一夜,猫儿却倒了霉。
一碗,两碗,三碗,为了一个小小的正好,火辣辣的姜汤入肚,像吞了一颗四处翻滚的小火球,身体实在是热过了火,猫儿端正,又做不出褪了内衫这种举动,便独自翻着,滚着,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不知怎么摆才好,好看的眼里都熏出了蒸汽。
展昭起身,鬓边全是一层层,一片片的薄汗,心里躁得难受,只好站起来,推窗,独自吹会夜风。
今晚夜风确实冷,月光却也美,铺撒在池边,镶嵌银边。
展昭愣愣地看着,看着,突然就想起了那晚的醉酒,他好像抱了白玉堂,一直往他怀里钻,还迷迷糊糊地叫了好几声玉堂,不知含了几分情,几分意,好在白玉堂没推开,只是摸摸自己的头,像哄小孩一样安慰。
一想起来便刹不住车,那晚分明是装醉,可醉与不醉之间,竟连自己也辨不出,道不明,只是顺从本心,想了,也就做了。
怀里的温暖散不去,就这么深深留在心里。
展昭微微昂头,月光如那晚,映照在他颤动的长睫,敛入水润动情的眼眸。
那晚他不舍睁眼,不过若是抬头,那晚的月光必定也如今日一般,温润而明亮,无度的温柔,无度的包容。
月光,玉堂,他的泽琰,他的明月,从未属于过他,却让他动心,让他思念,不可抑制,沉沦无返。
爱月,何能揽其光辉。
却……傥有一夕明,岂畏露湿衣。
展昭抿着唇,低下头,藏不住笑意,燥热的心也被一点点抚平。
心动久了,连未尽人事干干净净的青涩猫儿,也逐渐懂了喜欢这种复杂的感情。
心动过后是思念,思念久了,又开始期盼回音。
平静时想他,一颗心会被烫得滚热,无端生出密密麻麻的酥痒,抓挠不能,焦灼时想他,又像干涸的泉汲取一丝冷雨,逐渐平静,舒服得不能自己。
展昭心念着人,空对着月,长吸一口气,填进肺腑,在身体里温暖温热,又深深呼出,顿时觉得心气平稳,翻覆在血液里的热一点点降下来,不再喧沸。
展昭关上窗户,将最后一丝月光挤出房屋,安静卧回床上,闭眼。
手放在胸口,一起一伏,静静感受美好的悸动。
睡罢。
过了今夜,待到天明,依旧是好春,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好日。
被姜汤暖热的情,怎会被一朝春风寒凉。
谁又能知道,第二天的饭食少了姜味,都是被一只调皮的猫儿叼了去。
(5)江南菜.
展昭爱对白玉堂笑,无意识地笑。
有时是坐在太阳下发呆,正被晒得昏昏欲睡,一恍神,突然想起他,便笑了。
有时是隔在远处,一不留神,眼神就沾在了白玉堂身上,像小孩看到这路边刚捏好的糖果子,一对上眼,直勾勾地放也不放,盯着盯着,也就笑了。
想着,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沐浴阳光,暖热正好,从春风中走来,浑身都发着金灿灿的光,多是一件美事。
若是不笑,岂非辜负美景。
虽然展大人平时也爱笑,可对白五爷这一笑,那就是不一样,同样都是盛开的花儿,在寂夜是含蓄地收舒花蕊,在白日那就是蓬勃热烈,向阳而生地绽放,不一样,当真不一样。
展昭自己大概都没注意,他对白玉堂的态度变化,实在明显。
他为了不让这份感情表达得太唐突,也做过不少掩饰,却拙劣到让大家都相视苦笑。
白玉堂是土生土长的江浙人,爱甜,喜鲜,是富养大的小少爷,不少嘴上毛病,来了汴梁,却肯老老实实坐下来,和开封大家一齐享用清淡的面粥菜食,一口一口,不肯浪费,吃得认真细致,说是憋屈的迁从,不如说是心性的成长。
随乡入俗他是懂的,敛起性子,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他金华白玉堂也做得到。
可到底也有他馋嘴的时候,展昭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开封府是清水衙门,一日三餐简单,称不上寡淡,却也不足填满口舌之欢,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每逢一旬,便能吃上一顿地道的江浙菜,真是奇了。
展昭懂事早,很早就帮家里管事,家里的菜谱,母亲的手艺,一字一句,一颠一铲,即使离了家,也都是记在心里的,他也是生在江南如雾的梅雨,水灵灵的长大,知那吃法,知那做法。
每到手头稍有宽裕的时候,他便去早市转一圈,买些现剥的虾仁,晒出清香的龙井,掂一条肥鱼,左看右看,又挤挤腰包,拿了些烹汤的莲藕和嫩笋。
一路回来,满心雀跃,将丰富的菜品铺在灶台,挽袖,舀水,细心洗去污渍,待到掌勺的王婶来了,轻轻一笑,便细声细语地念叨起来:
“今日菜便宜,我看正好,掂了些回来,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
“王婶可会做江浙菜系?有些时日没吃到,有些馋家乡口味,今日便依依我,可好。”
“惊蛰初过,恰是碰上了最新鲜的头茶,他定是喜欢,等过几天,要再去买点才是,二春的就不如这新鲜了。”
“他?啊,我,我是说他们,香茶养人,他们应该都喜欢才是。”
王婶笑笑,全当展大人烧红的脸,是被柴火熏的,便也不多问,只是听着听着,展大人就变成了温软甜糯的江南口音,觉得新奇,也觉得可爱。
用王婶的话说,展昭说起江南话来又细腻,又委婉,不自觉就让人沉了进去,可她是在江南住过的人,这口音她是熟的,可语调又哪有展大人这么甜。
这得是想着谁,念着谁,藏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才能把每字每句,每次转折,每处顿挫,都念得粘连在口中,一句一笑,温热软化,全是甜粉色的气泡。
王婶机灵,这哪是馋了家乡菜的样子,这分明就是怀了春的小姑娘模样。
在往后的日子,王婶也懂了,灶台上若平白多了些鲜肉鲜菜,自不必说,是要做江浙口味的,要用清水炖煮,做软滑的,鲜嫩的,少放料,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这样上了桌,才算是一席合了白五爷胃口的菜食。
怎么就暴露了?
这倒是简单,这府上除了展大人,还有谁是江浙人,吃饭有这般讲究和门道,一猜便知。
是猫太傻,还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只是此后,甚少有人再听到展大人念叨起好听的吴侬软语,昙花一现,着实可惜。
府上的兄弟一筷一筷吃着展昭夹来的虾仁,都心照不宣地假装喝酒,眼神却不约而同,飘向一处。
果不其然。
展昭欲盖弥彰地夹了一圈,最后,还是把最大最肥的那颗,轻轻放入了白玉堂的碗中。
“今日不知怎得,王婶难得做了江南菜,你多吃点。”
啧啧。
众人埋头喝酒,不忍抬眼,都被酸红了耳尖。
(6)玉堂花.
恋爱的心思暴露久了,连家长都嗅到了味。
开封府的庭院向阳,是块种花的好地,被主簿调养的服服帖帖,春一来,各个都喝饱露水,晒足朝阳,一夜功夫,居然全都开了。
展昭无事时喜欢来这转一转,修剪多余的枝芽,除草,浇水,休养生息,怡然自得,像在照顾一群爱争风吃醋的小朋友,比谁开得艳,比谁开得大,爹爹就要多给我浇点水。
忙起来也好,就怕自己一闲下来,又开始胡思乱想,想他含笑妍妍,念他眉目秀骨,思他薄唇藏情,起合之间,从胸腔震颤出的是一声声至情至深的“猫儿”。
撩得灼人,想得成痴,烫得发狂。
停下来全是他,慢下来都是他,真是一刻也不能消停,想得漫透了脖颈,真待见到了本人又不知如何自处。
展昭一声叹息,剔透的水珠打在花蕊,被阳光照得好看。
如今是甜是苦,是酸是涩,自己也剖析不清,这份感情闷闷藏在胸中,用最柔软的丝绸锦缎裹住,怕磕了,怕碰了,可仍要时不时扎自己一下,却拿它无可奈何。
展昭侧目,那花圃中绽着几束玫瑰,洁白无瑕,一尘不染,无论开在阳光下,或是立在月光下,毫无掩饰的美,肆意妄为的美,勾魂夺魄的美,简直就像……
不自觉的,猫儿又笑了。
“展护卫可是喜欢白玉堂?”
轻飘飘地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一声,可谓是在心尖上蓦地炸开了,猫毛都倒竖了起来。
“什么。”展昭回头,公孙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脸和蔼。
“公孙先生,我。”展昭微微低下头,不敢暴露出红彤彤的鼻尖,指尖缩起来,抓皱了衣服的下摆,支支吾吾。
承认,还是不承认。
他从不羞于坦明自己的爱意,可太突然了,简直像被家长当场抓住了早恋的小孩,那一点点软绵绵,蓬松松的酸甜,本是自己私藏的秘密,如今被一盘问,竟不知如何才能宣泄于口,才算妥当。
“先生,我。”展昭抬头,张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抿着唇,又忽闪忽闪猫眼望了过去。
脸上发烫,心里发热。
满心满腹的喜欢,融入血液的情思,到了嘴边,竟说不出一字,吐不出一句,无论怎样排列,怎样组合,都觉得词不达意,不足表情,太过淡泊,太过浅显,千万字句,不足述出我对你的万分之一。
幸于思念无声,不至震耳欲聋,惊扰旁人。
展昭咬唇,又小心翼翼念了一句先生,红透了脸,再无下文。
公孙策笑笑,不再为难展昭,只是从容地接道:“也不知怎得,今年的玉堂花开得比往年要好不少,学生想,常见展护卫出入此地,兴许是在替我照料,方才又看到展护卫对它眉目含笑,甚是喜欢,便想一问。”
公孙策走向前去,拿起枝剪,干净利落地剪了两束白玫瑰,牵过展昭的手,递上。
白玉堂玫瑰,花语是纯洁的爱情,真挚,永恒。
展昭收拢掌心,呆呆望着,尖刺微微陷入皮肤,指腹触上纯白细腻的花瓣,内心一片滚烫。
玉堂。
玉堂。
许久,展昭才不舍地离了手,将花束牢牢护在心口,每一丝心跳,每一丝鼓动,都牢牢打在玉堂花上,掷地有声。
“多谢公孙先生割爱,我……很喜欢,另外。”
天光倾泻,腼腆一笑,含情脉脉,胜过满园群芳。
挚爱当前,如何不表,何以不表,难以不表,不用思虑太多,不用太过焦灼,只需把当下所想,简简单单说出来就是。
展昭望向公孙先生,双眼坚定,温润明亮。
他绷紧了指尖,嗓音一如既往清澈透明,注满了醇热的心血,真挚动人。
展昭缓缓启声,字字倾心。
“我确实,很喜欢白玉堂。”
喜欢。
花也是,人也是。
“是吗。”公孙策一下一下,顺着胡子,故意没听出话里的玄机,只是近乎宠溺地说道:“看来我果然没猜错,呵呵,喜欢便都拿走吧,放在床头,好好照顾它。”
“嗯。”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捧起花,往心口又收拢几分。
展昭抬起头,看向开满了庭院的花墙,风一吹来,红的,粉的,蓝的,黄的,随风摇晃,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波澜壮阔,惊鸿艳影。
春的气息,春的颜色,春的滋味。
目光向中心移去,几束白探出头,尤为显眼。
展昭想,自己最喜欢的,果然还是这几束,白的太亮眼,让人根本移不开目光,显得如此干净。
可说到底,他们也根本没什么特别,白色太多,到处都是,随处可见。
白色的皎月,白色的浪花。
柔软的白云,欢叫的白鸽。
白的雪梨,白的百合,白的银耳,白的山药,太多太多,多到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所以说白色根本没有特别的。
展昭仰起头,和煦的春风拍打在脸上,蓝天白云,时卷时舒,春意正好,清甜的花香,将所有美好的事物环绕。
不知想到什么,猫儿捧着花,又笑了。
是啊,白色能有什么特别的啊。
真正特别的,只是他罢了。
(7)骤雨.
到了春风和煦的四月,好像不来一场雨,润润心肺,这个春天就好像不完整似的。
这么想着,雨就来了。
刚降下的雨还小,不急不缓,打在身上也显得轻柔,从里到外翻洗了一遍汴梁,空气清新,万物生情。
从远处望去,金明池一片盎然,凡是来人,总要一番游赏,但最为让人痴迷的,还是夜间雨打荷叶的脆响,夜雨绵绵,圆月掩映,传得久了,便渐渐有了金明夜雨,玉翠云烟的美称。
所以到底哪番雨最为赏心悦目,也非全被夜雨夺得头筹,传言不可全信,依旧得自己瞧瞧,才能有所定夺。
白玉堂撑着纸伞,眺望金池,嘀嗒,嘀嗒,雨敲击伞面,顺着竹骨颗颗滑落,声音格外好听。
要他来说,于夜,万籁寂静,闭眼听雨,养得是心神魂魄,到了明朗的白日,抬眼望雨,又是一番绝景。
白玉堂是比较喜欢下雨的,人少,清净。
而且雨下的景,说不上来,却总觉得要更朦胧些,要更美一些。
雨中的湖,雨中的花,雨中的柳,还有。
雨中的猫儿。
白玉堂错愕,微微抬起纸伞,朝街边檐下望去,定睛,确实没错,除了那猫儿,谁还能把一身泛白的素蓝,穿得如玉挺拔,温润纯良。
正巧,展昭今日无公,只是穿了常服,若是往日一身红皮,虽是惊艳夺目,却未必能融入这场及时春雨的韵律。
沉蓝,静雨,总是如此之搭。
这一身蓝衣,一恍神,像把白玉堂带回了多雨的江南。
算算日子,再过些时间,江南大概就要入梅了,江南是怎样的印象,淡淡的梅香,竹木的小桥,油香的纸伞,青砖黛瓦,绿阶青苔,绵雨没有声响,就这么下着,下着,染湿了整座温婉的小镇。
猫儿是江南人,身上也似天生就带着那股温柔劲,处事不惊,无言无声,藏在剑里,也藏在心里,一接触多了,难免要被他的细腻化开。
嘀嗒,一滴雨落在了鼻尖。
白玉堂抬头,雨开始下得急了,衣摆都沾湿不少,再看远处的猫儿,优美的轮廓被雨丝模糊,看不清晰,竟有种若有若无,飘忽不定的虚幻感,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这场雨悄悄带走。
会燕子飞的猫儿,肯定很轻,轻到他一踮脚,就能让自己再也找不到。
没由来,白玉堂心中闷闷响了一下,没有多想,收伞,便朝檐下走去。
“猫儿,你的伞呢。”
房檐并不宽,荣容纳一人足矣,挤入两人,却显得有些拥挤,白玉堂一站进去,就和展昭的肩头挨到了一起。
有些湿漉漉的,这雨,展昭定是淋了好一会了,如果不赶快擦干净,会发烧吧。
白玉堂皱眉,有些烦躁。
“玉……白兄,你怎么在这!?”展昭蓦然回头,慌了神,连称呼都差点叫错,猫眼一眨一眨,一脸不可思议,那好奇的样子,像只小猫崽,倒也真有几分懵懂的可爱。
“本想来看金明池,突然就下雨了,恰巧遇上一只落汤的野猫。”白玉堂心不在焉,抖落纸伞上的雨滴,收起,把它竖立放在了脚边。
“你出门不是带伞了吗。”白玉堂转头,又一次问道。
“送给路边的婆婆了。”展昭转过头,望去不远的街角,唇角藏着若无若有的微笑:“春雨有寒,我淋点无所谓,老人年纪大了,若是要淋,必少不了一场大病,如此,还是让渡的好。”
白玉堂侧过头,静静注视着展昭的侧脸,耳边是雨敲檐,眼前是人如水,不自觉的,心里的烦躁也一点一滴,被他的轻声细语抚平。
雨和展昭是配的,都缠绵,都柔软。
白玉堂看着看着,好像就移不开了目光。
猫儿的轮廓太好看,高挺的鼻梁,浓黑的长睫,藏点婴儿肥的双颊,完全就是干净清秀的少年模样。
这样的猫儿他……
“白兄?”
白玉堂心尖一跳,错了拍,不知为何,不敢直视展昭的眼睛,撇过了头回道:“怎么。”
“既然你有伞,为何还要和我一起躲雨。”
展昭的声音清澈见底,像要穿透层层厚雨,直接回响在了心上。
“我……”白玉堂顿顿,思忖片刻,接着说道:“雨太大,打了伞也不免淋湿,还是躲会儿的好。”
“哦。”展昭应了一声,背过手,靠在墙上,开始盯着一滴滴滑落檐下的小雨珠发呆。
静静的,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只有紧靠在一起的两人,还有心跳。
很难得,白玉堂没有心思逗猫,展昭没有心思拌嘴,这样难得的静谧时光,何其难寻,可它就偏偏发生在了春来的雨下。
春雨下,什么都是冷的,湖冷,水冷,风冷,柳叶上会有霜气,花也扛不住,在青石地砖上懒懒地趴着,可只有一处,只有一处热得发慌。
和展昭贴在一起的肩头。
白玉堂脸上有些泛烫,明明是这样岁月静好,不可多得的安静,安静的猫儿,安静的落雨,没有喧嚣,没有吵闹,被春雨倾倒的汴梁如烟如画,尽管只是委身屋檐一角,却别有风味,他乐得欣赏这样的美景,可……
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不下来的好像只有自己。
听着展昭轻轻的鼻息,心跳开始慢慢加速。
白玉堂第一次觉得,自己连自己的心思都揣摩不透。
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
如果面对一个人会心跳加速,会开始贪恋和他的独处,会开始揣摩他的每一句话,会开始在乎他每一个小动作,会开始觉得他每一个表情都很可爱,会想摸摸他的头,会想把他搂紧在怀里,会想……
会想如果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再也停不下来,就在这一檐下小角,永远和他待在一起,听风,听雨,看花,看雾。
白玉堂垂眸,雨水滴滴,心乱如麻。
这种感情,能不能被叫做喜欢。
这种感情,够不够被叫做喜欢。
想不懂。
猜不透。
探不明。
春天,除了花是鲜明的,真实的,可触的,可碰的,其它一切孕育在这个季节的感情,都虚无缥缈,却真真实实击打在心上发烫发热,烧得难受,烧得甜蜜。
难懂,不懂。
白玉堂长舒一口气,天冷,呼出的气都有了薄雾,他突然想起展昭还淋了雨,一身湿漉漉,又吹了风,现在肯定不好受,便想也没想,转过了头。
这一眼,是直直看到了白玉堂心里。
猫儿的脸,竟全红透了。
他的耳尖是烧红的,比开得最旺,最艳的那束桃花还要粉嫩,双颊的红漫入了脖颈,又规规整整收入衣领,也不知被遮掩的肌肤,是否也是这般艳色。
展昭方才还在看雨,这会却微垂着头,不肯露出整张脸。
像个小孩一样,打碎了花瓶,以为只是把碎片拙略地藏起来,就可以不被发现。
白玉堂一眼就能笃定,这绝不是淋了雨后的发热,这是切切实实,无法遮掩,从胸膛最深处逐渐扩散,又层层透出的爱和情,羞和涩。
这是多么一份沉甸甸的喜欢,纯粹真实,仅仅是和你站在一起,一点微小的触碰,就忍不住要溢了出来。
喜欢,要如何才能藏住。
展昭本就不是善于隐藏的人,这一下,更是不得了,谁能和心上人这么亲近地站在一起,还不动心的。
唉。
白玉堂轻叹一口气,抬手,脱了还算干燥的外衫,盖在了展昭头上。
纯白的衣缎垂下来,香草,梨花,皂角,还有清冷干净的雨味,到处都是白玉堂的气息。
“傻猫。”
傻猫,你真的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吗。
傻猫,全开封都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傻猫,你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
猫儿,是你太狡猾了,不透一字一句,全凭我猜测,等我猜到了,你的每一个举动,却都让我无所适从。
猫儿。
究竟该怎样回应,才算珍重。
“风太冷,你淋了雨,别着凉了。”
说罢,似是还嫌不够,摁着展昭的肩膀,把他转向自己,执起他头顶的外衫,温柔地为他擦去多余的水珠,从发尾到鬓角,从脸庞到脖颈,细致入微,一丝不落。
展昭低着头,一言不发。
白玉堂低着头,沉默注视。
无人的街巷,雨在轻轻飘落,暧昧的呼吸,害怕惊扰一丝一毫的平静。
“猫儿,抬头。”衣锦滑入颌下,白玉堂想再擦细致一点,正要扶起展昭的头,却被一把挡住。
“白兄。”
展昭抬手,虚虚擒住白玉堂的手腕,撇过头,往外推开:“多谢,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不用了。”说罢,松手转身。
白玉堂没有出声,顺从地点了头。
两人退回原位,默契的没有再说话。
雨从檐下淅淅沥沥滴落,檐很窄,也很低,水好像就从两人的鼻尖滑落,再往外站一点,就要淋上了身,所以他们不得不靠得很近,来躲避雨的追逐。
虽说如此,雨景依旧难得,尤其是古巷的小雨,似酥,似香,静下心来,还能听到不知哪家的黄铜古铃,被雨敲得发响。
静心,静心,可这种状况,如何才能静下心。
从檐下落下的雨,像一层水帘,隔绝了两层天地,帘外是春来好景,柔肠小道,是所有一滴一颗的雨珠,用温柔编织出的桃源。
帘内,是两个青涩无措,连对视都不敢,连触碰都发烫,摸不清自己心意,遮不住自己心意,心跳响到盖住了所有雨声的少年。
白玉堂抱臂,慵懒地靠在墙边,目视前方,不敢偏头。
展昭捧着暖香的白衫,脸埋在里头,水珠从指尖滑下,不敢说话。
人在看雨,却心不在雨。
心在想人,人却就在身旁。
白玉堂到底按耐不住,用余光偷偷看去,心里满是无奈,这猫,分明说好要自己擦,结果自己撤了手,又没有动作,尽在那发呆,这是在干什么。
傻猫。
白玉堂叹了口气,轻轻出声,打破沉默。
“猫儿。”
“白兄。”
两人同时怔神,不待白玉堂反应,展昭就先接了话:“白兄请先讲,我……没什么要紧事。”
白玉堂愣了愣,思路都被那一声打断了,哪还记得自己要讲什么,静声片刻,心里乱糟糟的,又酥又麻,又痒又酸,简直不知怎么发泄才好。
干脆。
白玉堂往墙靠了几分,仰起头,学着刚才展昭的样子观望屋檐雨滴,目不斜视。
轻飘飘一问,犹如擂鼓。
“猫儿,可有喜欢的人。”
白玉堂等着,等着,等到累了,等到烦了,等到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展昭是不是没有听到,刚想转头,就听到耳边轻轻传来一声:
“嗯。”
细微的声响迅速融入雨中,昙花一现,美得惊艳。
白玉堂笑笑,站得更加放松,抬头望天,让凉风拂过鼻尖,看阴云翻涌,看水洼落柳,看遍了一遭,就是不打算把眼神分给展昭。
即使他不看,他也能想到展昭现在的样子。
“那对于喜欢的人,该如何处之。”
展昭抱着白衫,像是被一团炽烈的火包围,从衣衫中吸入的气味,钻进血液,带动着全身燃烧。
他静默良久,方才珍重启声:“护他。”顿了顿,又接道:“在远处。”
“既是喜欢,为什么不再靠近一点。”
展昭抿抿唇,不自觉笑了:“靠得太近,便是打扰,喜欢他,是我自己一意孤行,心有不舍,却无意闯入他的生活,我也只能尽力做点让他开心的事,再多,难免唐突。”
说罢,攥紧白衫,抬头,将清澈的雨收入眼眸:“他好,便好。”
白玉堂垂下眼,无声回应,两人间又回归沉默。
渐渐的,雨好像小了些,雨滴落在地上,依旧清脆好听。
“白兄。”
“嗯。”
“白兄可有……”
“什么。”
“喜欢的人。”
白玉堂闻言转头,发现展昭并没有看向自己。
一身素衣的蓝衫少年,只是抱着自己的白衣,指尖细细发颤,发红的耳尖,根本把他全暴露了,如此一问,究竟是鼓起来多大的勇气。
白玉堂看着,顿时心里一阵柔软,便也不再看他,只是一字一句,一问一答,轻柔的连水都可以融化:
“以前不懂,现在想想,那应该就是喜欢吧。”
“是吗。”
“是啊,如果这都不算喜欢,那世界上大概就没我喜欢的人了。”
“那……如此喜欢,该如何处之。”
白玉堂笑笑,实在觉得这猫傻得可爱,偏过头,正巧对上展昭的眼睛,明亮,干净,一尘不染,光是看着,心尖就要不自觉雀跃跳动。
白玉堂看着展昭,不舍眨眼,像是要穿过这双还懵懵懂懂的猫眼,穿过倾覆汴梁的春雨,穿过所有花海云烟,要把所有答案,直接写在他不开窍的心上。
“喜欢他,自然是……”
“爱他,在心处。”
展昭被白玉堂盯得发热,偏过头,不敢多看。
像是有所预兆,方才绵绵不绝的小雨,竟在一瞬,被阳光破开,所有还停留在檐上的雨珠,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落下,坠地,融入所有不为人知的思念。
雨停了,天也晴了。
展昭见了,像炸了毛,立马从檐下走了出来,和白玉堂紧贴的肩膀分开,匆忙道了谢,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一点也没有平日稳重的模样。
白玉堂见到这样的展昭,觉得新奇,又觉得可爱,雨后的燕子,当真说飞就飞,一点挽留的余地也没有。
猫儿,猫儿,你只知自己沉沦无反,不可自制,累累情爱藏于胸腹,不吐露,不表明,只想已陪伴之名,伴其左右,便已满足。
却可知……
白玉堂拿起伞,迎着晴空,又走向了金明池。
雨后的金明池,垂杨蘸水,烟草铺堤,何其美丽,何其动人,被笼上一层水雾,像在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普照世间。
可是。
眼前是美景撩人,雨后添彩,可竟是觉得此情此景,不足方才小小屋檐之下,千万之一,令他触动。
白玉堂捂上胸口,回味方才不足半天,却恍若隔世的幸福。
展昭,展昭,你却可知,白玉堂对你亦是沦陷至深,非你不可,不甘于触碰不到的距离,不甘于吐露不出的心声,喜欢你,不只在远处,更要留在心处。
春还早,你莫要慌,可爱的猫儿,我还要多看看才好。
(8)心中情
白玉堂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展昭不一样的小心思的。
实在说不上来,只是一回神,就发现这猫只要一看到自己,身边就要冒出粉嫩嫩的小气泡,不会掩饰的喜欢,太傻,想不让人发现,太难。
夜深人静,酒楼只是浅浅打着一盏顶灯,灯火微弱,白瓷杯里的女儿红晃动。
白玉堂想叹气,可总觉得最近总是在叹气,不好,就这么憋了回去。
再想想,仔细抽丝剥茧,似乎也并不是无迹可寻。
第一次察觉好像是,在那处拐角吧。
一次是偶遇,两次是巧合,但每次,每天,每个黄昏余晖的夕阳下,只要转入那个拐角,不出意外,总是能看到一身被落日衬得发出细闪的沉红。
汴梁的河水,波光粼粼,他一回头,逆着光,一瞬间所有被挡住的夕阳都聚在一双圆溜溜的猫眼,像夜光下的宝石,很美,可不管怎么说也太过奇怪了。
“白兄,好巧。”
听起来像是什么刻意的恶作剧。
白玉堂总觉得下一秒展昭就要变脸,这猫,看似温雅,实则爪子利得很,一点也惹不得,他们俩经常拌嘴,什么时候等来他的报复倒也都不奇怪。
可什么都没等来,水只是在轻轻地流,花也只是在慢慢地落。
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前所未有,温柔的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好像只要出了声,就能破碎。
展昭是主动的,他总是会凑过来先搭上话。
“白兄,今天见到东街的小狸花了吗,它可有胖一点。”
“李大娘身体还好吗,她是不是又给你塞吃的了。”
“什么味?我身上有味吗,哦,大概是西水门侧角的小巷,有一家老茶肆,记得吗,今天婆婆们在炒春茶,我去帮了点忙,可能染上点味了吧。”
“香吗,既然喜欢,明天帮你带点就是,春来的头茶,定比寻常酒楼的香才是。”
“今日天有些热,府上是说准备了些冰品,不知可否有你爱吃的。”
“白兄。”
“白兄?”
白玉堂恍恍惚惚,不知怎得,目光不自觉朝展昭移去,这样静静地和他走着,听他闲聊,心上竟会有种莫名的触动,像甜,像酥,像麻,也像痒。
这样的展昭,让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从未仔细观察过展昭,可就在这些日落时分的温存下,看得多了,记得深了,也愈发想不通了。
原来猫儿的睫毛这样长,长到足以承载住了所有撒下来的夕阳,被照得晶莹透明,一眨,又倾泻了出来。
原来猫儿的嘴唇这样软,他说话会不自觉抿住下唇,一抿,再松开,细小的摇晃,足以见其柔软,被光浸润,又像涂了一层口脂,撩人心弦。
原来他的曲线这样优美匀称,原来他的腿这样笔直修长,原来他的脸这样圆润可爱。
原来猫儿……
太多了,多到白玉堂足以推翻了以前全部的印象,仿佛只有这一刻的展昭,是有血有肉,热烈又鲜明,肆意又深刻的存在。
他从未注意,可一旦有了苗头,不可抑制。
落日下的猫儿是橙色的,连一双猫眼都透着淡金的霞光,不似白日的灼热,不似静夜的冰冷,是正正好好,最温暖,最舒适的那一抹颜色。
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好想,摸摸他。
就像今天逗弄那只小狸花一样,去挠挠他的下巴,揉揉他的耳朵,看他主动弓起身子,寻着掌心的温度磨蹭,再乖乖喊上一声……
喵。
白玉堂心里一惊,呼吸火也似的撩开,把可怕的想法收了回去。
过惯了江湖刀光剑影,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日子,抛开一切的血雨腥风,恩怨情愁,似乎就是对这种温馨恬静,平平淡淡的生活,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没有贴心贴肺的情话,没有暧昧缠绵的耳语,没有触碰,没有对视,没有张力,只是几句不自觉想要跟你分享的日常,就足够激起人心弦的波澜。
这种简单,干净,从心里割开一个小口,慢慢倾泻出来的爱意,又暖又热,怎能不让人察觉。
落日沉下,柔软的橙光也一同沉进了心中。
白玉堂很难不发现,展昭似乎对自己,有点不一样。
“猫儿。”
“嗯?”
“小狸花长胖了,路过的小孩都会给他喂食,不用担心。”
“嗯。”
“大娘的身体还硬朗,跟往常一样,今天给我送的是一包麦芽糖,很好吃。”
“是吗。”
“还有,茶真的很香,我确实想要点,不过一个人喝太无趣了,不如明天……”
“嗯?”
“去庭院,我们一起。”
最后一个字从唇角滑出,不知抱着怎样恶作剧的心思,白玉堂微不可见地侧头,去偷看旁边的展昭。
这一眼看去,蓦地,心里好像被小猫爪挠了一下,又像被翻晒得暖洋洋的河水反复冲击,甜的,麻的,酸的,全激了出来。
傻猫。
耳尖都红透了,藏藏啊。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展昭,这样,这样,简直就是。
砰砰。
所以猫儿他。
砰砰。
到底。
砰砰。
白玉堂转过头,他觉得自己脸也有点开始发烫。
不知怎么说,不知怎么想。
面前的人,想不通,眼中的人,想不通,身旁的人,想不通,过快的心跳,想不通,萌动的悸动,想不通。
一切情绪都绕成了一个结,解不开,也剪不断。
白玉堂站在展昭身边,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不敢看展昭的眼睛,也不敢站得太近。
他想,猫儿太狡猾了。
轰轰烈烈闯入,如绵如絮化开,细水长流走过,悄无声息驻足,没有反抗的余地,没有挣扎的空间。
试探,沦陷,沉醉,溺毙。
温柔的持刀者,让人明知来意,亦是无法反抗。
带刺的玫瑰花,被人抵上咽喉,亦是甘之如饴。
这样的展昭,就站在他的身旁。
夕阳下,光晕浅淡,离开封最后一段路,不足十步,两个沉默无言的少年,一看地,一个望天,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慢,好像小心翼翼走在彼此的心上,不舍用力。
慢下来的时间,就像是在那十步之间,过完了一生。
白玉堂放下酒杯,有些醉。
窗外夜已经很沉了,没有灯火,没有行人,风冷飕飕的,向外望去,只有无限涌来的回忆和满腔思绪。
第二次察觉是什么时候,应该是那只装醉的傻猫吧。
“我醉了。”
“我真醉了。”
白玉堂扶着展昭,满心都是无奈。
桃花果酒,一旬初酿,三杯而而,度数不足女儿红十而又一,是连小孩都可以兑水喝的饮品,想想初见,与自己赏月拼酒,对诗吟赋,一碗一碗,重重砸下的是他,如今不省人事,三步一踉跄的竟也是他。
骗谁。
展昭,展昭,下次装醉前能不能把自己的酒量前后统一一下,太傻了。
他扶着展昭,就这么慢慢走着,踏过星,漫过月,穿过所有细草中的虫鸣,迎着所有拂面而来的凉风,倾听水声,盖过他们的足迹。
那一瞬间,白玉堂觉得,世界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知道展昭在装醉,可不知为什么,不想戳穿。
可能是因为装醉,展昭才会毫无顾忌,放下一切负担亲近自己。
可能是因为装醉,展昭才会流露本心,乖巧顺服的靠在自己肩头。
到最后,白玉堂想,最多的,大概还是因为那句轻飘飘,不甚起眼,却如千斤之坠,喊出来,便压在了心头的二字。
“玉堂。”
他从未听过展昭喊自己玉堂。
稍在白玉堂印象里,稍微亲近一点的,都这样叫过自己,交过生死,情同手足的兄弟,血脉相连,同根同生的大哥,恨铁不成钢的干娘,温声细语的大嫂,甚至在不少浓郁的树荫下,落花的河畔上,每每走过,也总会有认识自己的小孩亲昵地叫一句:“玉堂哥哥。”
玉堂。
泽琰。
展昭若是叫自己这么一句,实在不过分,甚至还会高兴,这是认可的符号,也是亲近的标记。
可他从没有听到。
白玉堂一度以为,是温文尔雅的南侠是太过风度,太过博爱,太过柔软,将仁义浩浩荡荡洒满天下,渡送给万万千千的世人,保得起家国,护得住万生,便也注定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他的焦点。
南侠,是属于天下的南侠,展昭自也属于天下,从容有度,得知进退。
白玉堂想,对一个人施爱,叫做温柔,对一群人,便叫做冰冷,没有人能触开他的心,没有人能看破他的眼,或许自己心中的特别,在展昭眼里,只是一个习以为常的普通。
直到寂静无人的夜,这一声玉堂叫了出来。
他终于知道,展昭并非不爱,而是爱太过,展昭并非不喊,而是怕喊了,便情难自已,怕踏上路,便回不了头。
这一声,被藏了多久,被暖了多久,被小心翼翼保护了多久,才能在被捧出来的时候,这样干净,纯粹,不掺一丝一毫的歧念,是任何翡翠,琥珀,脂玉都要逊色的清澈和透明。
“玉堂。”沿着月光的轨迹,不偏不倚,掷地有声地砸在了心上。
白玉堂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这么烫过。
他被展昭如此深深刻刻,真真实实的爱着。
一次两次还是猜测,三次四次依旧揣度,五次六次仍可以逃避,直到现在,如此沉重炽烈的爱意砸下来,再想置若罔闻,自己的心怕都是要刺痛。
展昭喜欢自己。
他因为喜欢自己,所以才会偷偷在街角等待,来回踱步,慌张地像只小猫。
他因为喜欢自己,所以才会藏不住眼里的笑意,一说话,语调都会变得柔软。
他因为喜欢自己,所以才会装醉,靠近,攒满了勇气去抛掷仅仅在月下才可述之于口的心。
他或许在想,既是梦,何不放纵,既是梦,何不沉溺。
因为喜欢,一切都顺理成章,因为喜欢,才都要如履薄冰。
谨慎且热烈,珍重又含蓄,青涩而单纯。
白玉堂低头,看向展昭,满心复杂,拿惯了剑的手也在颤抖。
白玉堂微不可闻地咽下一口唾沫,抬起手,犹豫片刻,心如擂鼓,最后舒展指尖,轻轻,轻轻放在了粘人小猫的头上。
发丝穿过指尖,毛茸茸的,是跟预想一样的触感。
“别动。”
展昭要挣,几乎是下意识的,白玉堂圈住他的腰,就把它扣了回来,低声道:“猫儿累了,该要好好休息。”
傻猫,挣这么厉害,是不是忘了你还在装醉啊。
白玉堂抽动了一下手指,开始沿着发尾,鬓角,耳廓,一一摸去,一下一下,像在安慰,一下一下,又像在确认,摸得猫儿浑身都泛起了红,才笑着停下。
他温柔地拍两下猫儿的头顶,又忍不住去挠挠他的下巴。
猫太乖了,顺着温度就缠了上来,轻柔地去蹭自己的掌心,乖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抖抖耳朵,伸出舌尖舔上来,展昭埋在自己颈窝,温厚的鼻息打在肌肤,有些痒意,却不知为何,没有抗拒,没有厌恶,更多的是填满了心腹的满足。
可能是因为那句玉堂,太让自己着迷。
也可能是藏不住自己心意的猫儿太过可爱,让人留恋。
过速的心跳反而在这时候平静下来,被铺撒满地的月光熨帖,无比温和。
两人在一起时总是走得很慢,在月光下,在夕阳下,好像都无意识地希望时间可以慢下来,多看看他,也多看看被春意环绕的汴梁。
白玉堂笑笑,把展昭又圈紧了一分。
他相信,展昭醉了,自己也醉了。
月光无限,他一丝一缕也搂不进怀中,可一只藏满心事的小猫,不还是轻轻松松。
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像是直接吹在了心弦,轻轻一呼,拨弄起千回百转的波澜。
情不自禁,白玉堂慢慢低头,紧张地不敢睁眼,试探着,试探着,不自觉间,柔软的亲吻就落在了展昭的发顶。
月夜无声,光打入静静的池塘。
——砰
猛地一下,酒杯摔在地上,白玉堂睁开眼睛,香甜的酒液撒了满桌,窗外浮起了微弱的亮光,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酒楼睡着了。
他做梦了。
一场他甚至不愿醒来的美梦。
白玉堂坐起身,揉揉额头。
现在想想,那次月下的亲吻,太过唐突,带着不清不楚的思绪,模糊暧昧的感情,没有多想,怀中温热,星月掩映,只是顺从本能,便也这么做了。
可当时还不确定的心意,到了现在却如此鲜明,如此明晰。
那次亲吻的含义,仿佛贯穿了所有时间的阻隔,穿过风,拂过水,饱含着的情意,却从未改变。
傻猫,笨猫。
坏猫,蠢猫。
白玉堂抻了个懒腰,看向窗外,日已升起,天边散发着淡淡的薄金,冲破沉寂,虽然喝了一夜的酒,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舒畅。
猫儿。
展昭。
春天要结束了,你真的舍得把遗憾留在春天吗。
(9)春有终日.
春天就要过了,这场春天究竟留下了什么。
于自己而言,大概就是一场突如其来,怦然心动,却又无疾而终的暗恋吧。
展昭抱着水洗干净的白衫,立在桥头,静静看着摇摇欲坠的桃花盘旋,下落,坠入河水。
摸着手里柔软的布料,笑里藏苦。
暮春,三春花事已落入尾声,到底是花开终有落时,春也留恋,要带走自己最喜欢的景色,相较之下,汴梁的喧嚣繁盛也就这么一点点散尽。
人少了,花少了,水流得慢,风也低了下来,只从草间吹过,倒显得安静。
一场春雨一场暖,眼看就要入夏,空气间也有了闷闷的湿意。
待到夏雨一降,大刀阔斧,极有声势,把着将所有缱绻斩断的劲力,没有绸缪和迟疑,轰隆一声,池荷抬头,便再也没有春天的故事。
展昭垂眸,抚摸白衫,不知是是惆怅还是惋惜,总归是留在心头那一点,揪着劲,散也散不去。
三个月,像一场梦,花落了,梦境也该随着风去了。
一场汴梁的春雨,雨声点点,拥挤的屋檐下,不过浅描淡写的几句交谈,轻巧掩盖住了心跳,顷然间,也浇灭了心火。
“以前不懂,现在想想,那应该就是喜欢吧。”
“喜欢……是。”
“爱他,在心处。”
那晚展昭想了很多。
想起了自己和白玉堂初见,印象极差的的两人,以剑问友,金戈脆响,风起叶落,江湖中的荡气回肠,竟在两剑之间,归于云息。
剑落剑起,无不欣赏,无不赞叹。
剑止,月色已落,挥挥衣袖坐下,斟酒,饮尽,再斟,是将情谊入了心腹,如今想想,那一杯杯喝下的,竟是此生再也不去的缘分。
月入美酒,侠入心肠。
两个少年故事的开端,总是那么潇洒,坦荡,每每回想,无法诉说出一丝一毫其中的美好。
后来,无非就是先动了情的人,先输一筹。
那次无意的对视,仅仅一秒,竟像触碰上了蒲公英的绒毛,种子四散飘落,生根发芽,自此之后,各个角落都藏入了他的身影。
夕阳下汴河的浮光跃金,袅袅琴音中的渔舟唱晚,四季轮转中的风花雪月,穿山过水,拂面而来。是一场盛大白雪中的第一处足迹,也是一场入了梅,再也无法停下的雨季。
自此之后,人间烟火,山河远阔,无一是他,无一不是他。
情,难以自抑,情,不能自抑。
那晚刚下过一场雨,庭院还是湿的,连虫鸣都歇息了半夜,展昭就这么坐在那里,看着月亮,看了很久,很久,很久。
月光很冷,又远,可它确确实实能照在身上。
直到月色沉下,他才苦笑一声,朝身边摸去,才发现身边的酒坛已经空了,这才惊异,原来自己的酒量竟这样的好。
当时到底是多贪恋温暖,才会喝了浅浅三杯果酒,就肆无忌惮趴下装醉。
算了,展昭长舒一口气,轻巧越下房檐。
虽然他花了很久来接受这个答案,想到最后,眼眶都有些红,但到底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既他已心有所属,便当该断则断,既已身旁无酒,便是以茶代之。
想着,也就拿起桌上的凉茶,猛灌一壶,果断决绝,入了房,沉沉入睡。
尽管如何洒脱,第二天起早,还是得狼狈地打水,清洗白玉堂落在他身上的衣服。
日照正好,晒得人肩背发烫,迷迷糊糊间,展昭边拂去鼻尖的水渍,边眯着眼想,自己是不是该一点点收回自己的喜欢了。
就这样静悄悄,不打扰,无人知晓。
他想,就让这份从未见过光的感情,浸没在随雨而去的春日,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也好。
第一次尝试,从一碗不再温好的茶开始。
渐渐的,清香的龙井虾仁,可口的西湖醋鱼也不常在饭桌出现,擦肩之间,再没有人再听过展大人好听的江南话。
雨天没有提前摆好在门口的伞,春寒的夜晚,也不曾再有人闻到甜香的姜味,天热了点,冰镇的糖圆子也悄无声息的消失。
床头的玉堂玫瑰,在天正暖的一天,被种回了土地。
小狸花趴在墙头,百无聊赖地想,红衣服的哥哥,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夕阳下的街角,最终只剩点点余光。
春天还是那春天,温暖,富有生机,花是粉的,天也湛蓝,水在沉浮柳絮,一切一切,都没变。
只是这几天来,府上的氛围闷闷的,闲下来,不少人都聚在一起讨论过。
“诶,我真的好久没吃到鲜鱼了,是早市那涨价,展大人入不敷出了吗,要不我们合伙去砍砍。”
“别说了,我也馋那个虾仁呢。”
“我问你们,最近晚上有闻到姜汤的味吗,以前可是每晚都有的。”
“嘶,你们说会不会……”
“怎么?”
“展大人和白少侠吵架了?”
“我不信,展大人这么……他,怎么会啊。”
“你们不觉得展大人很久没笑过了吗,也不经常回来。”
“总不会是被拒……”
“诶,别瞎说,展大人这么好的人,是提着灯笼绕五条街都找不到的,哪有人舍得错过。”
“可能是真的太累了吧,最近案子多,咱们也多担点才是。”
“我也希望是……”
窃窃私语一阵,一声闷雷,阴云密布,忧心忡忡散去。
正如展昭所想,谁都没有猜出这个被藏在春天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白玉堂是带着血回来的。
兴许是押送犯人时大了意,被反刺了一刀,伤得不重,未触及筋骨,可那一身白衣偏偏衬血,一敞开,是惊心动魄的凄艳,让人梗塞。
有人说,他看到展大人是青着脸进去的,也有人说,他看到展大人是红着眼出来的,只不过目击的人太少,凑不成一段完整的故事,刚扒到门口,又被公孙先生赶了出去。
连提着药箱的主簿,也只是朝里稍探,神色和缓后,一声长叹,无奈笑笑后,便也就走了。
白玉堂的伤从肩胛拉到腰腹,出血瘆人,可到底没有多深,稍是包扎,撒上药,便也就好了,偏是展昭深深蹙眉,手抖得不成了样子。
到最后,竟还是这样。
温好的热茶可以放凉,家乡的饭菜也不必时常吃上,雨天的伞不用再多放一把,剪下的玫瑰栽回土中,依旧可以向阳生长。
展昭以为,春还是春,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还得回去,一切都收得回来。
可到了这个时候,手抖得厉害,不止是手,连着血液,连着肺腑,连着鼓动的心,连着身上所有所有无一不在战栗的神经,全部都在宣告一个事实。
一旦捧出去过一次的爱,是多难回来。
谁都骗得过,却难骗过自己的心。
展昭沉沉呼了一口气,镇住手腕,剪开纯白的绷带,凑上前,面无表情地把白玉堂推在床上,近得几乎要跨上他的腿。
所有紧张出的汗液滑下颌角,滴在伤口,像在那里生根发芽,刺骨钻心,可白玉堂一声疼都不敢喊。
他只是垂着眼,深深地看着展昭。
展昭的手不稳,每一下都会碰到伤口,可他包得又无比小心,生怕碰坏了什么金石美玉,所有按耐不住的感情,全随着一滴一滴血液地溢出,张力到了极限,随后,悄无声息,破了。
展昭能察觉自己隐约有点哭腔,但控制不住。
他低吼道:“白玉堂,你是不是事事都要逞能,你为何如此莽撞,就是学不会稳重。“
他愠怒道:“白玉堂,你是不是事事都非要意气用事不可,拼得玉石俱焚,断是无人为你收尸。“
他泣声道:“白玉堂,白玉堂,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
“白玉堂,你……”
一字一字,皆是责骂,一句一句,无不关切。
入骨的爱,锥心的愤。
这一道上最后竟不知是伤在了谁的身上。
最后,展昭只是半抻在白玉堂腿上,一句话,半个字,再也说不出来。
直到被身下的人浅浅一唤,方才回神。
展昭怔神,低下头,指尖都裹满了血渍,这才发现自己颤得这样厉害,这样根本不适合再继续包扎。
展昭顿顿,却又不敢抬头,他能感到有热流淌过自己脸颊,他怕,怕就这样被白玉堂看见,无法解释。
室内无声,有风沁进窗口,两人靠得这样近,却都无心遐想,无人再动。
腥红的伤口暴露在外,吹了一丝凉风,反而舒缓不少。
白玉堂呲牙,缓了缓疼痛,先伸出手,小心翼翼抬起了展昭的脸,觉得心疼,觉得好笑,却又觉得可爱:“傻猫,这是干什么呢。”
“真的只是皮肉伤,你看,没事。”
说罢,单手捧住猫儿的脸,比对待自己的伤口都要轻柔,珍重。
试探着摸向眼角,温热的泪珠刚触到指尖,就顺着滑了下去,从掌心,手肘,直到刺痛了伤口,从裂痕进入,又滴到了心上。
一片温热,一片滚烫,一片真情。一滴小小的眼泪,像是要烫伤人一般,缠留在指尖。
白玉堂叹息:“猫儿,你在躲我吗。”
“白兄说笑了,展某为何要躲你。”
展昭不敢看他,不知现在是什么气氛,只是浑身上下,要烧了般,全是无措和尴尬,从耳尖透到脸颊。
白玉堂笑笑,不追问,缓缓撤了手:“好,你说没有,那便没有。”
展昭以前总觉得,自己这份爱,从不羞于坦言,事到如今才觉得,都是口上说笑。
颤抖的手,无论摸向哪里,都像是在摸自己一颗踌躇不决的心,无法果断,无法决绝,一寸一寸抚下去,疼得发抖。
平复片刻,规规矩矩起身,看着白玉堂惊心动魄的伤口,阵阵锥痛。
“白兄,是我莽撞了,我现在去请公孙先生给你包扎。”顿了顿,又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大人那里给你求假。
说罢,掩上房门。
天色阴暗,降下闷闷春雷,点点雨滴,落在庭院,打在蔫蔫无神的玉堂玫瑰。
直到一场雨收,散开云雾,展昭手上的颤抖依旧未停。
后来展昭发现,不是自己忘不掉,而是已经养成的喜欢,太难改掉。
不自觉看去的目光,不自觉慢下的脚步,不自觉温好的烫酒,喜欢他,已经成了生活中的一个部分,不做,总觉得心里痒痒的,缺了一块,实在难熬。
说是放下,其实只是被拙劣掩在了心底,自欺欺人般浅浅盖上一层薄沙,只是一次无意的对视,身上的一道疤痕,就现出原形。
如此反复,不仅折磨自己,反而让这份珍贵的感情蒙了灰。
兜兜转转,到底只是自以为心若顽石,却终究人非草木。
冷凄凄的夜下,也不知激到了猫儿的哪根神经。
他想,春天结束了,故事该有结尾,不如再最后肆意一次,还是那次水桥,还是那场落日,一次是繁花盛开,一次是落花将残,无心于景,只是。
满腔的爱意,实在无法再藏,即使不得善终,也不该让他蒙尘。
展昭立在桥头,抱着干净的白衫,仰望日落,默默计算时辰。
想来,玉堂应该快来了。
展昭拍拍手里的衣服,难得放松地笑了出来。
“把你放在屋里这么多些日子,竟是忘了,正好,趁着今日邀约,一并将你还了,果然,白色还是得他穿才好。“
虽然不知道这样邀请会不会过于唐突,不过,反正都是最后一次放纵了,也罢。
将衣物还了,也将这爱意一并交付了罢。
风吹云落,静沉沉一片黄昏。
突然,衣角微微抽动,不是风吹过的力度,展昭低头,看到有一个不足自己腰高的小童,扯着自己,哭得满脸都是泪花。
“哥哥。”
“哥哥。”
展昭见了,半跪下来,拍拍他的肩背,轻声细语问道:“怎么了。”
“天,天太黑了,我找不到父母了,我害怕,哥,哥哥能带我回家吗。”
心中骤然一惊,不是不愿,而是。
展昭仰头望向落日,缓缓沉入汴河,融入水中,眼看已至酉时,他与玉堂的约定……
心中的焦急,顿时如火蹦开,温吞吞的落日照在脊背,竟是觉得滚烫,天平的两端,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可到底遗憾太久,如今想讨个完美的结局,都不得而终。
这一失约,莫说白玉堂,就是自己,也过不去心中的坎。
到底,缘已至此。
天命难违,有些情,注定要被埋葬。
过了此日,春便不再,春的温柔,何必交付于夏。
展昭深深叹息,随即正色,将手中的白衫叠了几叠,轻柔披在孩童的身上:“天要黑了,先披着,莫要着凉。”站起,牵住他小小的手心,温柔的像云包裹住了晚霞:“走吧,哥哥带你回家。”
展昭回头,盯着空荡荡的桥头,要落不落的残花,将最后的春日,阖入眼眸。
抱歉,玉堂,直到最后,还是给你留了一处空无一人的夕阳,情非得已,实非所愿。
伤,记得养好。
此后,愿你平安随顺。
展昭笑笑,放下心头重负,回头,牵着孩童的手,走入橙色的日光,不再留恋。
暗恋,无疾而终,也算有终。
春天,就此结束吧。
(10)花无绝期.
“白兄?”
展昭不敢相信,眼前的月光,如瀑流下。
月已沉入西湖,金光点缀在水面,时起起伏,静悄悄的夜,万物复苏后逐渐归于平寂,枝头花已落尽,春已落尽。
展昭事了之后,夜已入三更,超过约定时辰已久,本没想再回,只是看月色姣好,金如玉盘,又夜下无人,竟无端生出同病相怜的悲悯感。
既你无人陪伴,我亦是如此,不如让我来多陪陪你罢。
想着想着,多走了几圈,不自觉也就转了回来。
夜来风寒,向来都是冷的,只是展昭这时才发觉,少了一个人的温暖,寒冷居然变得如此明显。
慢慢悠悠走至桥下,抬头,展昭心猛然一跳,原来今夜,不止只有圆月做伴。
桥上,有人。
白衣,折扇,月下,柳枝,石桥,寥寥几个字,已经足以勾勒心中所念,心中所想,只远远眺望一眼,再也挥之不去。
光是想想,就要颤动,目光如同钉死,再也移不开分毫。
月明如洗,白若清辉。
展昭站在桥底阴影,仰望月,凝视人,双眼熠熠发亮,心里一块最柔软的地方,突然被狠狠拧住。
他一丝一毫目光都不舍转移,一阶一阶,逐渐破出黑夜,走向月明。
寂夜无声,光吸去所有声响。
一阶,想起初春,少年怦然心动的感情,就是在这座桥上,如同破芽,一发不可收拾,绵绵没有绝期。
一阶,温茶烫酒,凉雨红伞,街角驻足,月与桃酿,捧在心口的玫瑰,亲手洗净的蔬果,有甜无涩,一步一步踏下,历历在目,寸寸在心。
一阶,淅淅沥沥春雨的檐下,肩头紧挨,心跳,悸动,紧张,还有失落。
一阶,原来暗恋到了最后,总是要苦,才算尝尽情爱,品透酸涩,一颗心晒过了阳光,淋过了春雨,也算成长。
一阶,逃逃躲躲,逃不过自己,逃不过本心。
最后一阶,踩上春的末尾,拾起所有温柔又纯粹的心意,自古人有悲欢,月有阴晴,既今夜满月,谈何有阴,人亦无悲。
短短数十层石阶已尽,慢的像走过了一整个春天。
走上桥头,站定,展昭灼灼地望着白玉堂,光是眼神,就已经无需任何言语。
他张张口,略显犹豫。
倒是白玉堂比猫儿坦然,一合纸扇,笑吟吟看来,唤道:“猫儿。”
展昭微怔,心下撩起一阵又软又柔的火,反复斟酌,也只是无奈笑道:“是我失约在先,作何还要等到这个时辰。”
白玉堂笑笑,仰头看月,丝毫不在意:“猫儿有猫儿的事,尽管去做就是,我不会多问。”
展昭向前一步,站在他身旁,看向已经光秃秃的花枝,残花满地,略感惋惜:“可春已将去,此处已经没有花再供我们观赏。”
“傻猫,抬头啊。”白玉堂牵住展昭的腕子,轻轻拢过来,让他站得更近。
远天一片清辉,淡金光芒,沁入心脾。
“花有清香月有阴,论起观赏,两自相宜,花会飘流,落土无声,可这么大的月盘还会垂坠不成。”
“猫儿,月也当赏,不必恋花。”
展昭心中热热一撞,也不知该说什么,殊不知做好了准备,心跳还会加速,呼吸还会起伏,不敢露出自己的紧张,就这么静静站在他的身旁。
夜没有风,但很冷。
说是赏月的两人,也不知谁有心在月。
腕上仍是醇厚温热的触感,白玉堂没有松开,却也没有丝毫越礼,五指虚握,看似能挣,只有被握的人才知,其间暗劲,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像是捏住一只猫儿的后颈,怕稍不留意,就要跑了。
展昭不知是哭是笑,却也无意去挣。
他在想别的事情。
该如何措辞,如何坦言,怎么才能将这一腔情意化成浩浩春水,不唐突,也不打扰,胸中的热捧到他面前时会不会太烫,怎么才能让他知道自己并非苛求回应,只愿各自安好。
展昭在心里悠悠晃晃绕了一圈,千百份词句,竟觉得一分也抒不出心中的珍重。
茶水可以热,美酒可以烫,将心寄于火,心热便是火热,这种温暖切切实实可以捧在手心的,可一旦要用言语阐述,无论怎样,竟都觉得苍白,无法鲜活,无法生动。
如何是好,早知如此煎熬,不如。
“猫儿?”白玉堂侧过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腕子,打破沉默。
“猫儿不专心,是因赏月无酒,还是心中有事 。”
展昭顿了顿,酸涩难尽,思忖片刻,依旧坦言道:“心中有事。”
“猫儿可是仍在惜春。”
展昭苦笑,点头,算是默认。
糟践月色,实非我意,只是面前的人,更让我魂牵梦绕,不知所措。
白玉堂笑笑,并无责怪之意,只是不动声色侧过半步,离展昭更近,几乎是贴住他的心跳频率讲话:“猫儿若真想赏花,今夜并非无花。”
“什么。”
说罢,白玉堂松开展昭,摸向襟中,再变,手中已出现一朵向月绽开的纯白玫瑰,细枝绿叶,花苞饱满,像吸饱月光,摇曳在微微起风的夜空。
“玉堂!”
“猫儿叫谁?”白玉堂笑着转动枝叶,上挑的眼角勾住心尖,挑眉看向展昭。
“我,还是它。”
展昭颈间顿时透热,月光无温,竟也被照得发烫,慌忙偏了头,反思自己嘴快,不敢与他对视,自也是问不出他这玉堂玫瑰从何而来。
白玉堂似看出他心中疑惑,缓慢踱步,边把玩着玫瑰,边不动声色拉进与展昭的距离:
“剪枝的玫瑰虽入土也能生根,到底不如水养的好,尤其是埋得深度把握不当,更易腐坏,还好我抢救得及时,放在身边调养了不少日子,这才救回来。”
“猫儿,你说他的主人是多狠心,才能把它撂在庭院,任凭风吹雨打,不管不问的。”
“我……”展昭望向白玉堂,竟有丝莫名的心虚。
自那日雨后,他对白玉堂躲之不及,心酸,心苦,心累,皆是百味通尝,是连煮茶都能翻倒在手侧,落了个烫伤的状态,一朵小小玫瑰的死活,是在风中,是在雨中,谈何顾得上,现在想来,万物有灵,竟也觉得自己不该,罔顾了生灵。
白玉堂微微倾身,眼里浸满了月光,像对罪行的谴责,也似温柔的劝导,让展昭不敢看去丝毫,只是一眼,怕就要亵渎。
“猫儿。”看展昭这副就刑的模样,觉得可爱,却不愿再逗他更多,只是温声细语地劝诱道:“你有话对我说。”
一针见血。
不是疑问,没有试探,这是一句切切实实的肯定,直直钉在展昭心上,让他无法逃避。
心里轰得一声,仿佛要炸开。
说,是要说,可是怎么说,如何说,我还没有……
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白玉堂就凑过来,按住他的肩膀,清澈干净的嗓音,顺着耳廓,轻拢慢捻地滑过,像低劝,也像诱惑,试图安抚展昭所有的不安:“无事,若是不急,可以我先来说。“
“猫儿,先闭眼,有东西送给你。”
几乎没有迟疑,长密的睫毛便颤颤巍巍垂下,毫无条件的信任,全部交付。
白玉堂满意地捏捏他的后颈:“乖猫,不要睁开,我说睁,才可以。”
展昭深深地点头,感受月光的痕迹从眼睑划过。
静静的,月色淡下去,时间也像不再流动,耳边只有河水偶而流过的声音,撞击岸畔,一切都静谧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展昭听到,白玉堂动了。
轻轻靠近,唇上感受到一片柔软的细腻,如最上佳的丝绸锦缎,无声无息,静悄悄吻了下来。
蓦地,心里绷紧地弦像被重重拨了一把,顿时寂静的夜里不再只剩风声,水声,心声,在那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一场盛大的琴箫合奏,低沉的,高昂的,和缓的,清澄的,把一整个只靠月光照亮的夜,用声音,彻底弹亮。
心如火烧,烧得愈来愈红,愈来愈热。
展昭慌张地想睁,却紧接着又在鼻尖感受到了同样的柔软,随之是清香的甜,馥郁的涩,交织了属于月和风的凛冽,独绽光下。
心下明了,白玉堂这是把玫瑰抵在了自己唇上。
只是玫瑰。
也不知是失落更多,疑惑更多,没待展昭反应,玫瑰的触感又变了。
玫瑰覆在唇上,一点点往里凹陷,像是有什么重力在压着它,却小心,却谨慎,探索着往里走,温柔地反复摩挲,一种细微的,不可察觉的震颤,正在隔着玫瑰花,清晰地传到唇上。
饶是定力如展昭,也按耐不住好奇,偷偷睁起一条缝,没想到一看,脸轰得一眼,全成了红色。
唇上的确实是玉堂玫瑰没错,可隔着这重重叠叠的纯白花瓣,小心翼翼落下的,的的确确,是白玉堂的吻没错。
玉堂隔着玉堂,柔软隔着柔软,心跳贴这心跳,正献上一份让人无法抗拒的,月夜下的爱意。
展昭一抖,把白玉堂也吓了一跳,小退半步,倏然睁眼,与展昭对视,耳尖也有些微微发烫。
“笨猫,不是说不能睁眼吗。”
“可,可是。”
“我。”
这下猫儿是真的手足无措,慌得不知看向哪里,看月觉得太耀眼,看人觉得太烧心,猫眼一眨一眨,往后撤步,竟像是马上要逃走般。
“猫儿!”白玉堂是真怕踩了猫尾巴,立马冲上去,把两只猫爪子擒住,捂在胸前。
“你!”
“猫儿,别怕。”白玉堂低声安抚。
他掰开展昭蜷缩的指节,一寸寸,一点点揉搓过去,直到捂热了,捂暖了,又把自己的手指交叉进去,用温厚的掌心紧紧护住。
“别怕。”他不断低声重复。
“猫儿,你说过,喜欢一个人是要护他在远处,怕离得太近,唯恐唐突,我又何尝不是。”
白玉堂上前一步,几乎要将整只红彤彤的猫都圈在怀里。
“隔着这玫瑰,是怕了唐突,也怕了冒昧,可此情此意,若是不坦言敞明,春之将尽,便是葬在了春日。”
“如果吓到你了,抱歉。”
“可我。”
良久,沉默无言。
“猫儿。”白玉堂试探问道。
“你可知我的心意。”
展昭低着头,不敢再靠近白玉堂一丝一毫,如果说这样一个隔着玫瑰花,无比珍重的吻都算唐突,那他现在混乱不堪心跳若是砸在白玉堂胸前,那算什么,算什么。
扑通一声,小石落入河水,敲碎月光,一圈圈回荡。
展昭要挣,想要离远一点,刚一施力,就被白玉堂反扣住,圈住腰身,紧紧箍在怀里,这下是真的心贴心,肺贴肺地搂在了一起。
所有的秘密,都被剖析在了无情的月下,无法隐瞒。
“猫儿,心跳好快。”
“我,我没——”
“我是说我的。”
“唔。”
白玉堂与展昭心跳抵着心跳,只是一层衣物,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份温度相互传递,越贴,越是迷恋,月光丝毫挤不进他们的间隙,从远处望去,逆光下紧合的轮廓,合而为一,不分彼此。
渐渐的,鼓动的频率都被同化。
白玉堂微微倾身,将猫儿更完全地包裹进怀中,鼻尖抵在细白的颈侧,迷恋地轻轻磨蹭,擦过鬓角,像是撒娇,反复在耳边唤着猫儿。
猫儿,猫儿。
猫儿,猫儿。
轻一声,重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像要将名字叫酥叫软,完全融在自己的声音。
青涩的猫儿连拥抱都很少有过,和人贴在一起,又怎能招得住这种叫法,不说被热气染红的耳尖,双腿都在微微打颤,这名字哪是叫在耳旁,分明就是化成了热滚滚的春水,直接灌入了他的血液,流过寸寸筋脉,酥得骨头都要软了。
他日思夜想的人,他每每入睡,都停留在心头,难以挥之而去的人。
这是他捧出过一颗真心,爱在,又疼在心尖的人。
不舍触碰,害怕触碰,又怕永远无法触碰的人。
“白,白——”
本能想要推拒,刚一抻手,随之而来是更紧的怀抱,让展昭错觉,他们的骨血都要融在了一起。
“不要走。”
“猫儿,不要走。”
展昭微怔,一阵心酸。
走,我怎么会走。
是我失了约,是我背了信,在等我的一直是你,我又怎么会走。
展昭颤着伸出手,试探,又收回,最后像下定决心,缓缓下降,轻拢住了面前的人。
轻柔的甚至没有触感,像一层带着月光的轻纱,只是被风带动着,飘落在了身上。
展昭深深抒出一口浊气。
所有情深意切,肺腑真情,重重坠下。
“玉堂。”
展昭觉得,自己真傻。
为何要翻来覆去想所谓的完美情话,再优美的诗句,也不过出自他人之口,千种万种的排列,纵然精巧绝妙,滴水不漏,甚至抵不过一个月下情到深处的回望。
心悦于你,真的只需要两个字,便可诉出。
两个字,足以担得起千斤之重。
白玉堂低头,四目相对,一双明亮清透的猫眼,含满情动。
短短三个月,分明那样沉醉,连梦里都恨不得是他,可两人似都还没好好看过对方的眼睛,这一看,都深深地,深深地醉了进去。
灿若桃花,静若潭水,日月交融,并行不悖。
白玉堂心热难抑,牵起他的双手,细细摩挲。
“猫儿,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对吧。”
“你,你也有吧。”
“我想听你先说。”
展昭深吸一口气,抑住浑身的颤抖,紧紧回握住他掌心,即使鼻尖都在泛着通红,也努力不移开视线。
注视着眼前的人,不舍眨眼。
“我,我。”
白玉堂看到这样的猫儿,心里更觉得柔软,不忍心再继续欺负,再逗下去,猫就要熟了。
他温柔地覆着展昭的手背,低声安慰。
“猫儿,我赌你和我想说的一样,不如我们一起,好吗。”
展昭轻轻地点头。
风起,声起。
两人的声音混在一起,是玫瑰揉入了青竹,桃花飘入了新酒,最终,在一场悄无声息的月夜,彼此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归宿。
“展昭。”
“玉堂。”
“我————”
“我————”
唰——————
天边刮过一阵疾风,夜间奏鸣,水声疾响,让所有倾心倾肺的情语,只回荡在爱人的耳旁,月落如瀑,天地为证。
风沿着街角,一路飞入开封庭院。
春日最后的风吹开桌上书卷的页角,拂过一场无人知晓,仅仅记录在春天的故事。
正月初四 立春
立春时节,实在美人,仅是立于桥头,观汴梁一角,便感到无限畅意,想来再过一场春雨,沐水过后,桃与白梨,也应齐聚才是。与白兄一同赏花,更是不可多得,只是……罢了,或许是我多心,自寻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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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
府前的桃花开了,今日同大婶一起摘了些,既可入酒,也可入茶,桃花酒清甜,度浅,白兄断是不喜这般口味,便讨要了一篓,晒在屋檐,下次定请他一同品品这春水煎出的花茶,也不知他是否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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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二
桃花三株,恰是一盏好茶,味虽略苦,幸是白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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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三
今日在桌前看到一壶桃花酿,不用想,也知是谁送来的,以前竟从未觉得花果酿酒,这样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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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 上元
得大人准假,与白兄一同探了灯节,无愧华灯初上,星落如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闲逛片刻,猜了二三灯谜,围观社火游街,也已是满足,临走前观到五彩琉璃纸灯,不免想起幼时的江南灯会,事到如今,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可依旧念怀,只是今日有白兄伴在身侧,竟觉得无比安心,唯一有所愁虑的便是放灯之时,松了心神,没有遮掩完全,也不知花灯上的文字,有否被他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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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
收到白兄送来的花酥,签上题留:“展昭,愿安。”大概只是巧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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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
白兄因公,已有两日未归,路途艰险,不知可否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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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九 雨
一夜春雨,思绪难平,唯念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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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
不知为何,重逢之时,心中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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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一
情已至此,心已明了,原那日桥下,并非多心,也非错念,玉堂,展昭无所多求,不奢不望,只愿在你身旁,有所助力,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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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 惊蛰
偶遇摊贩,看有梨羹售卖,想来梨之妙处,自来能清六腑热,滋五脏阴,润肺,生津,玉堂心火气高,该是吃些梨保养才好,可唐突送出,想来是否过于刻意,便买了十来余个,四散过后,留下一颗,交付予他,并未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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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一
为了温汤,竟将灶房中的生姜尽数挥霍,实在不该,明日该去补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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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
今日早市的虾仁实为鲜嫩,玉堂定不会挑口,想来江浙菜系,最喜清甜,淡而不薄,便又添购了些许时令鲜蔬,以佐淡雅,许久未尝到乡味,也有些许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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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三
头春龙井,着实醉人,玉堂定是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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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
先生赠予玉堂玫瑰两枝,甚喜,定要好好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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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
无事,只是有些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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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一
天有些热,见路口摊贩有售冷元子,便买了一盒,置在你桌前,不知你发现时,是否还冰凉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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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二
今天等你有些久了,便多看了看夕阳,以前未曾注意,原来落日后的汴梁,竟有这般风采,撤了市摊后,人人都走在回家的路上,以前不懂,现在想来,家之一字,何其温暖,足够让人穷其一生,只为找到相爱,相守,相伴之人,一碗温粥,一碟饭菜,或许也就足矣,荣华富贵,作何多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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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三
路边寻到一处玉雕,工艺精湛,有一白玉小鼠,像你,便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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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四
半夜惊梦,久久不能入眠,想起你,心里平静很多,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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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五
莫怪我借着醉亲近于你,月色正好,实在情非得已,你不用知晓我心中藏情几分,心悦于你,全是我一人之事,无意困扰他人,今夜过后,定会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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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八
府中无事,帮忙清扫庭院,在西南角的石墙下发现一处墙洞,约一拳大小,觉得有趣,莫不是大耗子在这安了家,小耗子也跑来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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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 寒食
随大人一同祭孔庙,先贤,扫拜了事,随玉堂一同去置购餐食,面燕枣饼,春酒新茶,难以让人挑选,府上拮据,斟酌之下,便置了几两面粉果脯,自做寒食,好在,还得以入口,不枉与玉堂共同辛苦半日。
夜记,与你一同,时间流逝太快,躺下却仍萦绕心头,今日面点,着实美味,现在想来,初春那日的桃花酿,并非酒甜,而是送酒之人,是我心上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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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 清明
踏春,汴河柳畔,乍疏雨,芳景如屏,抬眼一看,倾城游人都聚于此,虽是热闹,却不免有些喧嚣,与玉堂择了一远处高桥静观,身边的人,竟比美景更让心平气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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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六
茶烹过了时辰,苦得实在无法下口,想起前日玉堂送来一些果脯蜜饯,翻找出来,佐茶,正好下咽,幸没有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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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
阴云密布,总觉,心绪难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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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 雨
雨下偶遇,实属意外,淅沥檐下,从未觉得心跳如此滚烫,心悦于你本已当习以为常,只是靠近,竟还会悸动不止,连目光都不敢分去。只可惜,此非梦境,不得长久,听你诉情,心钝痛难已,平静之后,也只得自艾,怪我起了歧念,起了贪心,既你已心有所属,我也该默默退出才是。玉堂,你好,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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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
将白兄的衣衫清洗干净,晾晒过后,该换回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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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十
今夜天寒,未温姜汤,不知白兄是否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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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一 雨
天又降小雨,不知……罢了,不当是我如此挂念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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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二
有点,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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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三
今日烹茶时心有二用,翻倒在了手侧,很烫,近日多有思虑,影响甚多,该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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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四
与公孙先生一同饮茶,我竟是将心事表现的如此明显吗,无端让先生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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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
思来想去,还是无法放下心中抑结,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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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六
今日无事,帮先生修剪花枝,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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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七
今日吃了一碗清粥,半块面饼,无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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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 雨
天降小雨,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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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九
念你成疾,可否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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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 谷雨
白玉堂,白玉堂,为什么你总是如此莽撞,为什么你学不会什么叫稳重,你还有家人,还有兄弟,还有你爱的人,你总是这般如此,怎能叫人放心,愿你此后,学会珍重,好自为之,千万莫要,莫要,负了你心上人的心。
夜记,向先生讨要了绷带,药酒,熏香一二,知你心性顽劣,对伤口不放在心,不好多劝,只愿置在床头,能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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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一 雨
玉堂伤势未痊,又逢小雨,伤口染上寒气,不益助于恢复,便托侍卫为他多添了两个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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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二
听先生说,玉堂伤势有所好转,便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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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廿三
春已近尾声,虽有留恋,却已成定局,无可逆转,今日整理房间,竟发现当时的白衫依旧未还,拿起时,他的体温仿佛犹存在上,想来,思去,竟还是放不下,不如最后放纵一次,也当,给自己一个留存,自此之后,再无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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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四
明日约了玉堂赏花,顺势归衣,可惜,暮春之花,谈何再赏,只不过想最后看他一眼,无论结果与否,将这份情意托出,也好继续前进。
夜记,无眠,于庭院小坐了一会,仍毫无睡意,唯有念起你,心头方有一丝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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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五
启程,愿这最后一眼,能永记在心,玉堂,此后平安,展昭至此,已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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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 立夏
猫儿猫儿,真是不知说你什么才好,莫不是你真以为自己藏的很好,你心中之情,早已人尽皆知,夕阳之下,何不生疑,月色之中,难免刻意,雨下一瞥,其间思念,早已透露干净,怪我,若早知你如此煎熬,便早一分吐露心意,也不至你每每夜中坐于庭下,染了不少风寒,只是不知,原那日桥下,你便早已动心,说起愚钝,我便是更胜你一筹,灯会那日,分明见你花灯之上,题写:“玉堂,愿安。”竟是毫无察觉,实在不该。那晚月下,一声玉堂,入心入骨,想来不是第一次听见,却再难忘却,猫儿,如今玉堂已身许于你,不期三聘六礼,只愿你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永远不会是最后一眼,却依旧盼你,每一眼都刻在心中,生生世世,不要忘却。最后,要是你接吻的时候不要再这么害羞,我会更高兴,若是再挠人,我也只好说是自家养的猫儿不乖,另外,初夏已至,明日可愿一起去荷池共度,为你准备了酥点,你定是喜欢。
泽琰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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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六
白泽琰,再让我发现你偷看我的日记,此后一月,莫要再踏入我的房门。
白玉堂百无聊赖地坐在画舫,投去一颗石子,扑通,沉入,叹了口气。
如此消遣,已有二三十次,委实有些无聊。
拥拥簇簇满池绿叶,漂浮沉落,小荷含苞,个个粉嫩尖角,可载酒来时,竟是算错了日子,无一开放,说是赏花,却平白跑了个空。
初夏的阳光有些躁意,远离树梢,依旧能听到蝉鸣。
白玉堂回头,看一身蓝衫的少年坐在自己旁侧,气定神闲,慢慢执起一杯热茶,细闻,慢品,又捏起一块香酥入口,丝毫不为无花可观而懊恼。
白玉堂颇有怨念:“猫儿,你倒是悠闲。”
“今日难得休沐,为何不放松放松。”
“只可惜,清池无莲,无法尽兴而返。”
蓝衫少年笑笑,未曾回头,只是温声细语回应,夏天的炎热,都被这清泉的声音抚平。
“玉堂,人也当赏,不必恋花。”
“人,什么人。”
蓝衫少年回头,冲他勾勾手指,嘴角含笑。
白玉堂挑眉,起身,踏着摇晃的小舟走近,俯下身,几乎与他的鼻尖挨到了一起,吐息之间,热气缠绕。
“现在猫大人可以告诉了吧。”
蓝衫少年镇定自若,只是懒懒一仰身,伸手,推开身上人额角的碎发,蜻蜓点水,落下一吻。
炎炎夏日,池中无荷,心花怒放。
“比花还美的。”
“自然是,我的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