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无章的电线和龙门架分割天幕,一块块铅灰色天空仿佛泡在脏水里,拧一拧就要落下雨来。
公孙策让租界巡捕房打瘸一条腿,行动甚为不便,幸而他自己精通岐黄之术,不必涉险求医。云汉将公孙策和部分条线暴露得彻底,上海无论如何也待不得,一旦迁延时日,甚至还要牵连南侠。上峰连发电报,急令公孙策等人分批撤回后方,一部分南下赣闽,一部分北上京津。
公孙策地位太重,重到展昭不得不悬心吊胆。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即使无人护送,公孙策也能凭借智谋全身而退,如今他非但瘸了腿,还在巡捕房和警察局里留形照影,出城难度不言而喻。当局如割草机般一茬茬清洗收割,残存的行动组、情报组、通讯组大抵断线绝音,可调动人手屈指可数。展昭凝眉沉思,一条条联络线一个个特情者在脑海细细筛过,都不敢保证将公孙策平安送到天津。
时维六月,潮暑蒸腾。白玉堂忙完毕业典礼和毕业晚会,雄赳赳气昂昂,步伐好似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晚会歌舞笙箫的余兴显然未过,这小子领带不解,西装不脱,不顾家里还有客人,搂起展昭的腰就要跳舞转圈,只差命令留声机自动放一曲华尔兹。展昭哪有心思陪他跳舞,何况男步对男步,跳着如斗殴。
“那我们改天跳探戈?”展昭一把蜂腰劲瘦柔韧,手感极好,白玉堂抱着舍不得放,笑眼里开出团簇桃花,“我在剧院里看过几回探戈,相当热辣劲爆。”
公孙策从卧室门缝里往外瞅了一眼,无奈摇头微笑,架起眼镜继续看报。他倒是从容不迫,大不了临行前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交与南侠,如此一来,南侠既是展昭,又是公孙,南侠可以成为任何人。至于自己这个“旧公孙”,即使一死也无伤大局。再计穷势蹙的场面他也经历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差这一回么。
一命接一命,传下去,保下去,向来如此。
谁知白玉堂心里另有主意。早在他听闻公孙策要去天津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开始萌芽扎根。
由他掩护公孙策,出城北上。
离去,是为了归来。
白玉堂的方案简单粗暴。利用展昭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交情,将自己托到一个江海航运公司做个船员,再借“关系户”身份之便,把公孙策悄悄装进货箱,沿黄浦江运出上海。政府通缉令在上,展昭不可能显露“赤色倾向”为公孙策暗通关节,但白玉堂是展昭的名义族弟“展昼”,为自己家人托情钻营,司空见惯。
展昭的确认识一位经营轮渡的宁波帮,也的确考虑过这条路子,唯独没考虑过白玉堂。他低低唤声“玉堂”,双唇抿成一条薄线,顿口无言。
“猫儿,我的主意不好么?”白玉堂从床上坐起,单手撑在展昭颈边,亚成年的上半身把展昭遮得严严实实。
煤油灯光红彤彤地跃动在墙上。展昭侧躺着,半边脸颊埋入枕中:“没有不好。”
“可是我说出这个主意之后,你就不肯理我了。”白玉堂摇摇展昭肩膀,“猫儿,你生气了?”
“玉堂,你明明晓得,再难我也会设法腾出人手来,绝不至于轮到你涉险。”展昭叹道,“你执意送公孙先生走,意在离开上海。”
“乱讲,我怎么舍得走。”白玉堂笑道,“可你得承认,这是最不会引人注意的法子。退一万步说,即使露了馅,我也保证把你剔得干干净净——你尽可以放心我,我对展昭,绝对忠诚。”
“别说怪话。”展昭转过身,眉尖含嗔,“我看得出来,你的心思老早就不在这里。兄仇既报,你大可以远走高飞,去闯自己的海阔天空。你想走,我不会拦,不必找这般危险的借口。”
“这不还是生气了?”白玉堂笑意更盛,“现在后悔也晚了,我的名字已经递到人家公司那儿,过几日就该上岗搬砖了。”
此话正是炉中添炭,火上浇油,展昭当真动了气:“白玉堂,你翅膀硬了,可以天南地北到处乱飞了,你以为逞一次英雄很威风很骄傲,恨不得飞在最高处,好让全天下都仰望你生前身后的英姿!心上人不管,亡兄遗愿也不顾,你……”
展昭倏地瞪大双眼。
头顶阴影骤然压下来。白玉堂双臂紧贴床褥抄起展昭肩背,将他整个儿圈在怀里,重重吻他。
“我没有不管我的心上人。”一吻作罢,白玉堂脸颊挨着展昭脖颈蹭了蹭,竟有几分委屈可怜,“猫儿,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展昭一动不动,瞪圆的猫眼怔楞无措。他所说的心上人,明明是,明明是校门口那位女学生。
“猫儿,我就要走了,归来不知何年何月,我想……求个定心。”白玉堂又爱又怜,揽住展昭头颈,再度垂首深深吻下。展昭的嘴唇精巧而饱满,如一瓣丹红凝露的蔷薇花,与他三年以来昼夜热盼的触感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甜蜜美好。
“你喜欢我的,是不是?”
白玉堂吻得热情激烈,万分霸道地攫夺了展昭的呼吸。展昭迷迷瞪瞪,如饮醪糟,两扇浓长睫羽微微闪出几星惝恍微光,竟是难得一见的温顺柔软。
直到腿间抵住某处灼热,展昭灵台一震,霎时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
这怎么可以!他是玉堂的兄长,是玉堂的监护人!
展昭骤然挣扎起来,谁知白玉堂这时候力气大得惊人,竟没能挣开。睡裤已然褪下半截,白玉堂顺势轻轻一蹬,单手松开睡衣纽扣向两边一敞,他便赤条条光溜溜地裸在白玉堂面前。煤油灯映红白玉堂的脸颊,他眼里似乎跳动着呲呲火星,两束目光如西洋医院里的X光机,把展昭从皮到骨到心透视得一清二楚。
“猫儿,你以为我的心上人是哪个?”白玉堂使了点绵劲,将展昭的动作尽数化在怀里,“一直都是你。猫儿,展昭,我想你想了三年,真的好喜欢你。”
白玉堂强悍地叩关闯入,展昭仰起脖颈,绷紧通身肌肉,疼得阵阵发抖。展昭不知白玉堂究竟打哪儿学来的风月手段,揉着捏着就将痛感降了下来,几下子捣出了门道。
玉堂,二弟,不应该,这不应该……陌生的感觉令展昭发憷,他推拒着白玉堂的胸膛,仰头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拉开双臂,以吻缄口。
一对诡异硕大的黑影映上白墙,双头交颈,两腿摇摇,身躯如山岳海涛上下起伏,时不时古怪颤栗起来,仿佛灯烛受风。
公孙策在隔壁卧室睡着。展昭满身是汗,大口喘息,一丝声气也不敢出,腰背如弓紧紧绷起,仿佛下一刻便要崩裂摧折。然而屋里依然渐渐响起小猫舔水般的声音,展昭瞳孔浮出少许惊惶,艰难地往床头撤去,却被白玉堂双手握住腰肢,囫囵个儿的翻过身去。小猫舔水的动静消失了,屋里复又响起船橹拍水的声音,一波紧缀一波,一浪跟着一浪。
展昭不停不休地挣扎,口咬棉被,足蹬床褥,摇头抻颈,通红眼尾生生逼出泪花。热濡紧实的触感让白玉堂栈恋难舍,欲仙欲狂,他叼着展昭后颈,牢牢箍住展昭湿滑莹亮的身体,将展昭的一切揉碎了融在怀里,再将自己的一切掰开了深深埋入,腰股战战,喷薄欲出。
展昭一声尖叫吊在喉中,再次剧烈抽搐起来,沾得彼此斑斑驳驳。
他跌回软枕暖榻,绝望地闭上双眼,昏睡过去。
晨曦溜进窗帘缝隙,白头鹎与灰喜鹊在窗外叽叽喳喳。展昭在啁啾声里醒转,只望见床头的咸豆浆、粢饭糕和茶叶蛋。
待展昭吃过早饭走出卧室,公孙策已经坐在餐桌边翻杂志听无线电。尽管床铺质量不错,墙面隔音也过得去,展昭依旧心里发虚,完全是凭借自己的职业素养,才没有欲盖弥彰地拉扯衣领。
“昨晚熬夜了?”公孙策有些好奇,他记得展昭的作息一直雷打不动。
白玉堂插嘴进来:“我昨晚拉他讨论人生来着,聊得久了些,从中国哲学聊到西方艺术。”
展昭沉默。清醒后的罪恶与内疚压倒一宿的失序与疯狂,他不知道该对白玉堂说些什么。他洗漱完毕,换好正装,提起公文包出门上班。
从吴淞口驶向天津港的货轮不日启程,展昭事无巨细,办得滴水不漏,白玉堂却没能与他说上一句体己话。展昭分明在躲他,他难道想一辈子躲着他?
白玉堂渐渐焦躁。他守屋待猫,逮住展昭往卧室里一推,咔哒反锁房门。
“展昭,你今朝必须跟我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
展昭别过头:“玉堂,我是你兄长,你不该喜欢我。那晚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过。”
“你意思是,我俩跟露水情人一样,睡过就算?”白玉堂把展昭堵在墙角,“臭猫,你根本就是愿意的!你刀里来火里去,那样好的功夫与心术,要是当真不愿意,难道拒绝不了我?你这假道学,假清高,那天晚上你明明跟我一样快活!”
展昭恼羞成怒:“白玉堂你……”
“你过不去我哥托孤的坎儿,以为照顾朋友弟弟照顾到床上去,太差劲太缺德,但这是我先追的你!闽广风俗里尚且有契兄弟,我俩算得了什么?”白玉堂丢掉展昭的金边眼镜,抵着门框吻上去,展昭挣脱欲逃,他干脆顺势而为,揽着他一起摔上床。白玉堂吻得肆无忌惮,他知道展昭纵有千般奇巧手段,也不会将它们施加于己。
“猫儿,展昭,你要不要我?你扪心自问,到底因为什么从了我?难道因为我这一去指不定风萧萧兮易水寒,所以干脆事事依我?你们组织经受不起任何伤亡,所以我毛遂自荐的时候,你没有真正阻拦,是也不是?就算我出意外被捕,或死在半道上,你也自信我不会出卖你,无论如何无损大局,是也不是?”
白玉堂问得颠三倒四,展昭被彻底激怒,一拳将他从身上掀翻:“白玉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白玉堂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歪头瞅瞅展昭潮红的脸,哈哈一笑,转眼又翻身抱过来:“是也没关系,不是也没关系。展昭,我不要做你弟弟,我要定你了。”
白玉堂毛茸茸热烘烘的脑袋拱在自己脸颊、颈侧、锁骨,展昭茫茫然想起,再过三天,就是白玉堂十八岁生日,然而那时候他已经随货轮离开黄浦江,漂在了京杭大运河上。
雏鹰离巢,幼狼嗥月。
一星期后,白玉堂与公孙策有惊无险抵达天津,谁知人去楼空,天津的地下组织也已失联。公孙策费尽周折,辗转许久才重新取得联系:去赣南。
这一出变故彻底搅浑了白玉堂的计划。他原计划送完公孙策后,取道河北保定,考陆军大学。
白玉堂一咬牙,送佛送到西,江西就江西,横竖不闯出个名堂来,他不见展昭。
赣南苏区星罗棋布,连缀成片,外部封锁封得风刀霜剑,里头反围剿反得轰轰烈烈。这里一切都如此新奇,比他预想的好过太多。白玉堂的天赋在经济封锁的苏区派上大用场,有战时上马迎敌,休养时四处走访城镇,游说商贾,打通盐油粮铁的补给渠道,并通过展昭周转斡旋,将白锦堂留下的黄金一箱箱运入苏区。他毕竟是白锦堂的弟弟,经商基因在血脉里流淌了上百年,只要不叫他摧眉折腰,他比谁都玩得转。职务给予白玉堂极大的寄信之便。他开始用古文、现代诗歌、和自己那点儿瘠薄的英语法语隔三差五地给展昭写信,美其名曰磨炼文法。相比于母语,外国语毕竟隔了一层纱,“I love you”“Je t'aime”听起来似乎就是比“我爱你”委婉腼腆。
当然,他丝毫不介意以最直白热烈的方式向展昭写情书,就怕那猫儿皮薄,见信就熟。
好景不长,白玉堂来赣南的次年,一九三一年九月,东三省不战而溃。
一九三二年一月,日军兵分三路,突袭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