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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冲龙煞北,凶截路,宜祭祀、祈福,忌入殓、安葬、出行,动土。
白玉堂拎着剑,在郭家大门前不停地踱着步,伸长了脖子张望,他的眉心紧锁,神色仓皇又不安。
此时旭日正东升,金光耀大地,大地之上,所有的一切,本都该充满希望,而那双映着璨璨日光的桃花眼中,除却紧张,便是焦灼。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瞬都像是被无限拉长,他的耐心在近乎无尽的等待间,被消磨得愈发微薄。
他快要等不下去了。
况且,他本也不是个能够静心等待的人。
道路尽头,依旧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身影。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果断调转脚步,向拴在郭家门口的那匹健硕枣马疾步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杜玉莲端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碗迈出了门槛,身后跟着她的小儿子,七八岁的模样,手里捏着块蒸得软乎乎的炊饼,一边吃,一边藏在他娘的身后,既胆怯,又好奇地打量他。
杜玉莲见他神色匆匆,忙问:“小兄弟这是要做什么?”
白玉堂走近,眉心还蹙着,未有舒展,语速也放得快,道:“大嫂,我不能再等了,我得去找他。”
杜玉莲见他急切,温声劝慰道:“放心吧,你大哥他已聚着街坊四邻分头去找了,咱这溧阳县虽比不上江宁府繁华,倒也占得个地方大,你人生地不熟的,又知道去何处找?万一你前脚刚走,展兄弟后脚便回来了,到时听说你去寻他了,他岂不是还得去追你?你且先静下心来,吃些东西,既赶了一夜的路,也该饿了才是。”
说着便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白玉堂垂眸,发现是一碗煮得粘稠的杂米粥。米香伴着氤氲的热气,直往他的鼻子里钻,若搁给平常,他倒真的想喝上一碗,可现在,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白玉堂摇摇头,道:“我不饿,大嫂,我已在此等候良久,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展昭一夜未归,我怕他出事,所以还是想去找一找,即便不通道路,四处乱碰,也比在这里干等,胡思乱想得强。”
杜玉莲道:“既已等过良久,再等等又有什么关系?算算时辰,无论找没找到,也该回来了,若是找到了,你也不枉等上一场,若是没找到,你问问他们都找过何处,也算缩了范围,不至于像只无头苍蝇般,做些无用功。更何况,有高家那小子和他在一处,就算是遇上暂且解决不了的歹人,也该知道往什么地方去躲,不会出事的。”
白玉堂又摇了摇头,道:“大嫂,你不知道,正是因为高得胜与他在一处,我才最是放心不下,个中曲直,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先走一步,若他真的回来,劳烦大嫂让他在这里等我,白某在此先行谢过。”
他勉强勾起唇角,向杜玉莲拱手行礼,然后转身,几步行至马头前,三两下便解开缰绳,脚才刚踩上马镫,北面路口忽起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听起来得有十余人。他回头望去,期许与热切从眼底忽起,却在看清之后,如转瞬即逝的流星般,刹那之间,消失不见。
没有。
那粗略一数都有十人往上的队伍中,并没有展昭,也没有高得胜。
他凝视着领头那个男人黝黑坚毅,且毫无表情的脸,右眼皮突然“嘣嘣”跳了两下。
杜玉莲已迎了上去。
“怎么样啊当家的,找到展兄弟了吗?”
郭老大沮丧地摇摇头,他叹了口气,向不远处那位一直紧盯着自己的陌生少侠看去,问道:“这位是?”
杜玉莲道:“是展兄弟的朋友,连夜从溧水赶来的,已等了好大一会儿了。”她担忧地望了白玉堂一眼,又回头问道,“你可都找全了?平日里高得胜那小子常去的地方,你也都找了?”
郭老大道:“都找遍了……我还让老谢问了昨日在衙门里当差的三顺,他说展兄弟在衙门里一直待到快三更,离开之后便再未回去过,”他懊恼地挠了挠后脑勺,走到白玉堂身前,大掌拍拍他的肩,自责道,“昨儿晚上也不知怎么了,困得眼皮睁都睁不开,想着既已告诉展兄弟让他留宿,也都已收拾妥当,便没再等他回来,只留了门灯予他,哪曾想这一觉醒来,展兄弟一夜未归不说,连原本在屋里的高得胜都不见了踪影,”他又连连叹了几口气,忧心忡忡地来回踱着方步,“再等等吧,小二子带着群孩子去西边找了,那边靠山,树多草密,也许能有消息。”
白玉堂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向众人道了声谢,又向郭老大毅然决然地道了声“告辞”,郭家夫妇宽慰无果,只好将溧阳县内外大致路况告知了一二,杜玉莲最后忧声道:“实在不行,小兄弟不妨去大饶山上找找看,他们小孩子平常没事做,都会去那里玩,哪里有暗坑,哪里有断崖,都熟悉得紧……要不等小二子回来,让他给你带路?”
白玉堂摇头拒绝,只牵着马往大路上走了几步,问道:“大饶山在何处?”
杜玉莲道:“就在西边,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遇到第一个岔路往北去,上一条羊肠小路,走上五里地,看到的便是大饶山了。”
白玉堂向她颔首示意,又向众人抱拳谢礼,翻身上马,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正要打马西去,忽见到一个半大小子肩上扛着个麻布裹着的细长东西,飞也似地从西边跑来。
“爹——娘——”
半大小子声音扬得高,自家的孩儿,定是自家的娘熟悉。杜玉莲一听小二子声音这般大,心里一喜,忙道:“小二子那边一定有了消息,小兄弟,你且听听看。”然后扬声问道,“找见了没有?”
小二子跑得气喘吁吁,他目不斜视地冲过白玉堂的马,直直奔到郭家夫妇前,双手一吃劲儿,把肩上物什一卸,只听闷闷一声响,白玉堂突然从马上一跃而下。
“找、找到了、了展叔叔……哎!”
小二子一句话还没说完,手里的东西却被人从一旁生生抢了出去,他被骇了一跳,下意识去看那个抢东西的人,刚才撩起眼皮,还未抬头,下一瞬,便对上了一双瞪得凶巴巴的黑眼睛。
裹着物什的麻布早已跌落在地,白玉堂捏着那柄朱鞘重剑,急声问道:“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快说!”
他的模样摆得凶,语气生硬又急迫,一个孩子再怎么半大,也终归是个孩子。小二子气还没喘匀,他定定看着白玉堂,嘴角向下撇了两下,眼睛一眨,泪花便可怜巴巴地泛了上来。
墩子跑过来抱住了小二子的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住瞧着白玉堂。
白玉堂现在哪还管得了什么孩子不孩子,展昭的剑被人捡到,那么他的人呢?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小孩,快说,你从哪里捡到这把剑的?!”
郭老大走过来把手搭在白玉堂肩上,示意他冷静些,杜玉莲把小二子拉到身前,摸了摸他的头,望向白玉堂的眼睛中隐隐多了些不满,不过好在语气还一如从前:“小兄弟莫急,我家这孩子胆子小,你这么问,他反而甚话都说不出来,大嫂来问就是。”
白玉堂也自觉态度不好,他直起身,面色微有自责,后又低下头,黯然道:“大嫂,对不起。”
杜玉莲没有说话,她只冲他摆了摆手,对着小二子温声道:“小叔叔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着急了,没有恶意的。小二子,你快跟娘说说,这剑是从哪里找到的?”
小二子点点头,他抬起袖子擦干眼睛,瓮声道:“在小秦哥哥那里,他进山给秦爷爷采药,说是无意中捡到的。我昨日见过展叔叔的剑,看他拿着,一下便认出来了。”
白玉堂感觉自己那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顶的喉咙都一个劲儿地发紧,他的脚向前蹭了蹭,只想赶快从这孩子口中把发现剑的地点问出来,偏偏又怕自己再一开口把人吓到,好在郭老大像是知道他内心所想一般,捏捏他的肩,问小二子:“那你问没问秦琮是在那里捡到的?”
小二子又点点头,道:“问了,他说就在阳山谷那里。”
“阳山谷”三个字一出,在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白玉堂见状,心底不安之感陡然攀升,他急忙问道:“阳山谷如何?有河吗?水深吗?”
郭老大看了他一眼,涩声道:“有是有,也不深,可……河谷旁的那座山崖,却是半天崖。”
“半天崖?”白玉堂蹙眉。
小二子解释道:“就是一个人从崖顶跳下来,要啊啊啊上半天,才会‘啪’!”
若展昭知道自己跳得那山崖竟是如此命名,他一定会笑出声音来的。
只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
——他还没醒。
崖面向阳,清晨的空气清新而湿润,藏在绿叶间的夜露,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闪烁着可爱又喜人的光。
展昭就在这里。
他头冲南,脚向北,面朝东,背靠石崖,无知无觉地侧卧于一方突出的狭长石台上,脸藏于树干投下的阴影里,又有草叶遮挡,看不分明,身上除去尘土石块,便是几截胡乱散落的深碧色藤蔓,身下除去本就钻出岩缝欣然生长的野草,便是肉眼可见的,被生生从树上砸断的断枝翠叶。
依此情景,任谁见了,都能想象到他是如何栖身于这么样一个地方的——这人从崖顶贴壁而落,仓促间抓到了攀援于崖壁之上的细韧藤蔓,减缓了坠落速度,后又不知穿过了几个茂密繁盛的树冠,身体的坠力终于不会再折断成年男子手臂粗的枝干,终于顺着某棵向阳斜斜延申而上的树干滑了下去,身体卡在了盘虬树根与石崖间的窄缝中。
他的运气实在是好。
——这里偏偏有一棵百年古树,这棵百年古树偏偏又长在一处突出的平坦石台边沿处。
鸟鸣开始多了起来,叽叽喳喳,都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展昭的身子突然轻轻抽动了一下。
几块碎石从他的小腿上滚落,掉进草丛间,被细细须根缠住,没有顺着石台边沿,跃入河谷。
紧接着,几截断裂的藤蔓也掉了下来,把草叶尖上挂着的珍珠无情拍进土里,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有衣料摩擦,也有草叶碰击,还有细枝绷断。
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探了出来,按在一旁粗粝狰狞的树根上,手背青筋忽现,还未见用力,屈起的手肘一软,才半支离地的身子又“腾”的一下落回原处。
几下停顿后,手慢慢缩回阴影里,坚硬的肘部重新抵在那截灰褐色的树根上,长腿一屈,展昭的脸终于从树干投下的深深阴影里露了出来。
赤色的日光穿过晨雾,直直打在他的侧脸,将唇边下颏上已干涸的血迹映得愈发鲜红。
他眼底的光还未苏醒,神情茫然。本能一般,他缓缓抬手,抚上心口,喉结轻滚,几声低咳便闷闷响起,很低,可就是这么低的闷咳,却神奇地唤醒了他尚还在沉睡的意识。
不过,他也许并不是被咳嗽声唤醒的。
疼痛好像是住在了骨肉里,心肺处尤甚,且随着咳嗽,痛得愈发尖锐。
他捂住嘴,弓起身子,咳嗽声渐急,逐渐有血色隐隐漏出指缝。待终于止住咳,他的脸色已浅浅泛青。
胸口剧烈起伏了几次,他果断靠住崖壁,盘腿坐下,闭目运气调息。
内气于下丹田处聚起,沿任督二脉缓缓流转,记忆也在静心中逐渐回笼。
不得不承认,在那般情况之下,翻身跳崖,他确实在赌,赌的是自己的命。
只因活路皆被堵死,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即便只有一成变为活路的机会,可赢的机率,也比去闯那条十成死路要大得多——十三太保横练,绝上硬功,以他昨晚的状态,对上铁罗刹,绝占不到任何便宜,更何况,旁边还站着一个随时都能射出飞刃的祁容昇,以及七个武承剑阵的黑衣人。
而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内气慢慢转过一轮小周天,渐归于下腹,他微张双目,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唇角。
随意将手上的血擦在衣服上,再探进怀里,摸到了仍然好端端待在里面的纸,然后松了口气,把身旁跌落的两柄柳叶刃捡了起来,蹙眉想了想,才偏过头,向左肩处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个染了些血色的破口子,又向后背探出手去,同样没有摸到任何冰冷铁器。
他轻叹一声,把仅有的两柄沾着血与土的柳叶刃揣入怀中,扶着树干,贴着崖壁站起身,右脚甫一吃劲,从脚踝处骤然漫上一股钻心的疼,他倒抽了口冷气,忙把重心移到左脚上,静静缓过这一阵的疼。
待疼痛稍缓,他把着树干,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一步,来到石台边沿,向下垂眼一望,不知看到了什么,身子肉眼可见地一僵。他睁圆了眼睛,又转头向两边望去,面上表情一空,随即向后退开一步,紧贴崖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掉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