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一〕
自那开封府失了三宝,锦毛鼠便再度做了江湖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两年,关乎白玉堂的趣闻轶事属实不少,毕竟像他这般艳名远扬的人物,若没做过几件离经叛道的荒唐事儿,实在是太可惜了。
白玉堂自己对此却嗤之以鼻。
倒也不是不许旁人说他的闲话,只是这群人口中那些个墙头马上、花前月下的故事,与他的年少荒唐,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比方说,他从未与某位女侠有过什么露水情缘,倒是给一只狼心狗肺的臭猫开过苞,后来食髓知味,睡到第三回,终于剖出一颗炽热真心赤裸裸地奉上,谁晓得那猫儿薄情寡义铁石心肠,天不亮就提起裤子跑了路。
白玉堂自认为,这是他二十年来干过的唯一一件荒唐事儿,教训深刻入骨——他不止一次梦到那个已然遥远的深秋,蓝衣黑发的背影在浓浓晨雾里摇曳不定,倏忽便没了踪影。
〔二〕
现在,现在么——
“五爷,展爷已经在通天窟里待了三天了。”
“他知错了吗?”
“……”唯一知晓当年那段往事的白福翻翻眼睛,道,“不,他又砸碎了一套碗碟。”
“哦。”白玉堂无动于衷,“命人收拾了,再送一份新的饭食过去。”
“五爷,展爷今日也说了,想见您……这都三日了,我瞧着,他是真惦记您的。”
白玉堂的脸,便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一对修长的睫毛倏然翻起,撇出两束锐利冷冽的目光:“那就让他惦记着呗。”
“可是五爷,展爷此番是奉命前来要回三宝,无论如何,总是要回去交差的。您将他困在那儿,又做出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他拿不到三宝,难道真就在那通天窟里巴巴地等着?万一,万一又跑了,怎么办?”白福声音渐弱,小心翼翼觑着五爷的脸色,“您知道的呀,他又不是没跑过。”
“放心,那可是通天窟,”白玉堂冲白福摆摆手,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他跑不了。”
〔三〕
话虽如此,这日黄昏,白玉堂还是亲自提着一篮酒菜,出现在了通天窟内。
小小一方石室,烛花摇影,那道侧影在龙飞凤舞的“气死猫”三个大字下款款转向他。展昭足足被关了三日,几乎可算得蓬头垢面,然而一片猝然洒落的融融笑意,正如两年前那般,让白玉堂的心口,被轻轻撞了一下。
“多年未见,玉堂长高了。”
白玉堂一愣,毛都炸起来,正要开口叫骂,忽地心思一转,暗忖,他能说出这话,是不是说明,他还记得自己两年前的模样?于是顷刻间便又平心静气了。他定了定心神,撩袍往石墩子上一坐,道:“多年未见,展兄身量未长,气性倒是长了不少。你自己算算,这三日来,砸了我多少碗筷了?”
展昭面上笑意更深,分明一副很是温良敦厚的样子:“我砸碗,是气他们动了送来的吃食。他们喝了我的酒,还用了我的饭菜。”
白玉堂眉尖一蹙,声音骤然高了几分:“他们动了你的吃食?”
“对啊,”展昭摊摊手道,“我想着,你总不至于给我送剩菜剩饭吧?我这几日闷在这儿,也不必走动,少用些饭,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可是那些个送饭的,吃穿用度都仰仗着你,替你办着事儿,却一肚子花花心思,这也要贪一点儿,那也要贪一点儿,怎能不叫人生气?”
“这么说……”白玉堂托着腮,露出个颇为轻佻玩味的笑来,“你是在为我生气?”
“自然。”展昭眨眨眼,“否则还能为什么?”
“我呸!”白玉堂骤然发难,一手捏住了展昭的腮帮子,冷笑道,“小猫儿满嘴甜言蜜语的哄谁呢?你以为五爷几岁?”
展昭颇为无措地望了他一会儿,一双眼睛在昏黄烛火里简直像两枚剔透的琉璃珠子,望得白玉堂都要心软松手了,才轻轻“嘶”了一声,呜呜哝哝道:“很疼啊……”
“你还怕疼?”白玉堂才不吃他这一套,可到底是放了手,架着胳膊冷眼觑着这猫揉腮帮子。
展昭揉够了,终于收起了满眼笑意,摆出一脸正色来:“我并没有哄骗你,你以为,我阖该生你的气?抑或是叫人骗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阖该屈辱愤懑?原本我也以为应当如此,可是,可是,我一想到能见到两年未见的人,便实在是……”
“实在是不愿生气了。”
〔四〕
展昭一点都没变。
或许他头发愈发长了,身段愈加好了,为人处世益发沉稳恬静了,说出的话,还是这副不上不下、若即若离的样子,像一只猫缩着爪,轻轻挠在人胸口上。
白玉堂实在不知道,展昭是天性如此,还是独独对他如此。
他还记得,那一晚,他分明也是生手生脚,偏生要作出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结果折腾到半夜,才堪堪得了趣儿。展昭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翌日就发起了高热,脸是滚烫的,嗓子是嘶哑的。
他蔫头耷脑地候在床头,等着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暗暗想着,便是从此只能恩断义绝了,他也认的。 不料展昭竟连一句嗔怪也没有,睡醒了就抓着他的手轻晃:“这药也忒苦了,玉堂,我们去买荔枝膏吃?”
仿佛那一夜春情,不过是一场旖旎的梦。
那时候,白玉堂心性纯净如璞玉浑金,只知道心疼愧疚,待狠狠栽了跟头,才日渐反应过来,忍不住去想:该愤懑该愠怒时都对他笑脸相迎的展昭,究竟把他放在何种位置呢?
【中上】
〔五〕
白玉堂自己也知道,若他去通天窟里走一遭,便再不忍将展昭一个人留在里头了,也正因如此,才咬着牙生生拖了三日。可真拽着人出来了,心里又多了股说不出的不甘与气闷,将人推进房里时都仿佛带着泄愤的意味。
“洗干净!”白玉堂指着那桶尚有水汽溢出的热水,凶巴巴道。
展昭扭头看他,一脸异色,难得真诚地调笑了一句:“你连热水都备好了?”
〔六〕
绵密的纠缠从浴桶开始,湿漉漉延伸到床上。脂膏已启了封,有甜腻腻的香气丝丝缕缕渗入纱橱枕簟,痒酥酥落在人身上。
“你若现在说句‘不要’,”白玉堂撑起一点身子,声音低哑着,“我还能停手。”
展昭抬起半阖的眼帘,歪了歪头,分明胸脯都袒露了大半,眼中却还漾着未经人事般的困惑:“什么不要?”
白玉堂喉头一动,埋首咬了上去。
〔七〕
展昭本就是不会拒绝的。
两年前那一晚,二人本欲合力围堵一伙贼人,却不想在街巷里绕得迷了路,晕头转向撞进了别人的屋子。偏生那还是一家相公馆,他俩破窗而入时,另一对男子正赤条条搂抱在床帐间,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后来回了客栈,二人心照不宣地不想谈此事,然而四目触碰躲闪几回,却又都红了耳朵尖儿。
——客栈人多,他俩是住一间屋子的。
白玉堂有意要寻个话茬,可莫名翻涌的躁郁蒸得他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便连说出的话都没了正经:“两个男的,也那么得趣儿吗?”
展昭“哧”地笑了,伸手在他发顶上搓揉了一把:“或许,你将来试试,就知道了?”
“同谁试?”白玉堂顶着一簇乱发,忍不住往展昭衣襟下那隐隐露出一小节的锁骨上看,另一句话都没过脑,自然而然便从唇舌间滑出来了,“同,同你么?”
展昭的笑容的确滞了滞,可并不往回收,只是从喉咙里很轻很轻地挤出一个带着询问的“嗯”。
一直到被侵入的疼痛来袭,他都没有推拒。
〔八〕
“你别,别进来了,呜……进不来的……”
白玉堂正要塞入他的第三根手指,脂膏在指尖凝成了圆润的一滴,像黏稠甜美的蜜。
展昭哼哼唧唧地要躲,一双手因为意图抚慰自己,现下被牢牢缚在了身后。
白玉堂抽出手指,不由分说在他tun上扇出了一团薄红:“娇气什么,猫大人如今身份尊贵,连这都吃不下了?过会子可怎么好?到底想不想要啊?”
展昭把头埋进褥子——双手不得自由,他只能咬被子了:“是……要的……”
“要就乖一点,猫儿,”白玉堂捞起展昭上半身抱在怀中温声哄劝,“来,你吃得下。”
三根手指到底还是撑开了门户,强硬地探入,寻至那团薄薄软肉,灵巧地搓揉捻弄。展昭腰腿软得跪都跪不住,蜷在白玉堂臂弯里闷闷地呜咽,身体全然是循着本能贴在他身上蹭弄,腰身塌出了一道优美而不知廉耻的弧线。
待人沁着泪泄完第一回,白玉堂才抬起下巴,沉声道:“猫儿,现下你再告诉我,既是要不告而别,那么,那时候,第一回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九〕
白玉堂想过,若是要听想听的话,大可将人禁锢在怀中不许发泄,磋磨得他实在是受不住了,自然是要他说什么,便说什么了。
可原来时隔两年,他还是那么贪恋着展昭口中那点儿微薄的、渺茫的真心实意。
“啊,那是因为,”展昭带着水雾的眼睛像两片清澈见底的湖,“因为,当时,你看起来并不想让我推开你。”
“你想要,我就给了,就是这样啊。”
【中下】
〔十〕
展昭怎么总是能把话说得那么甜呢?
他的语气无辜又纵容,尾音就与眼角那抹水红色一样柔软,登时让白玉堂的脸红热了一片。怔然片刻,闷闷的酸涩才一点点从心底里溢出来。
不能指望从展昭嘴里套出什么真心话。
白玉堂咬着牙把自己嵌进去,直抵深处,带着不可自抑的愤懑与恼怒。
展昭惊喘几声,倒很快在肢体纠缠禁锢里得了趣儿,声音动听又动情,仿佛真的在与有情人缠绵欢爱——与两年前的生涩压抑是截然不同的。
白玉堂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偷偷练过了。
这个荒唐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竟真带出了一连串叫白玉堂自己都胆战心惊的更荒唐的念头来。
他有点儿强制地掰过展昭的脸,一句接着一句盘问:“我想要就给?”
“谁想要都给是不是?”
“小猫儿爬过几个人的床了?”
展昭愣了愣,甫一反应过来,便是一顿气急败坏又毫无杀伤力的拳打脚踢:“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啊——白玉堂你给我出去!我怎么就……旁人,旁人自然是不行的!”
他这番气生得倒是真诚,怒目圆睁的,脸都要烧起来了。白玉堂自然很是受用,不退反进,几乎捣入腹腔,直叫身下人拱起了腰腹,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有我可以啊?”
“这么说猫儿这两年为我守身如玉?”
展昭仿佛是恼得再不想应付他了,丢给他一对虚弱的白眼,别过头去。
白玉堂心里却益发欢喜起来,在展昭胸口落下一片缠绵悱恻的吻,又贴在他耳边道:“那……你怎么那么会出水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嗯?”
一语未落便捉着着展昭的手强行往他们交合之处探——那儿简直像是沾染了一片碾碎的果实。
“你自己摸摸?喏,这么湿!”
展昭像被烫了似地甩开手,有点儿不可置信地望着白玉堂,似乎也没想到这男的年及弱冠就这么……没脸没皮。一对眼睛被泪水浸出了艳色,现在还漾着两汪水,很有几分可怜:
“还、还不是因为你、你、你……”
他用一截手腕覆着双眼,呜咽着,实在说不下去了。
白玉堂却是被这猫吊得兴味十足,更不肯轻易放过了:“我什么?不说把你堵起来。”
展昭把湿漉漉的脸埋进被褥,带着哭腔的声音含糊粘腻:“还不是你当年……调教的……”
白玉堂只觉胸腔里“咚”的一下,霎时间头昏眼花。
然后毫无预兆地,泄出了一片。
〔十一〕
“猫。”
“嗯?”
里里外外都再度被洗刷干净的展昭蜷在褥子里,像一捧温暖的泉流。这时候,出奇的乖顺?
“这两年……你知道我在陷空岛吗?”
展昭轻轻笑了几声,半睡半醒间,他的声音恍若梦呓:“我自然知道呀,锦毛鼠,艳名远扬,谁人不知?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来找你,只是……”
白玉堂心中一甜:“但什么?”
“只是我实在不知道,你想不想见我,直到你盗了三宝。不过,”展昭的指尖摸索着轻轻挠过白玉堂的掌心,“我当真是,想你的。”
白玉堂反手扣住了展昭五指,几乎急切地凑身上去:“那以后呢?既然如此,以后我们不如……”
他堪堪住了嘴。
展昭抵着他的胸口,已然沉沉睡去。
〔十二〕
展昭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大概又发热了。
白玉堂这厮从来不晓得轻重。
夜色浓稠如墨。他小心翼翼挪开横在胸口的那条手臂,蹙着眉揉揉额角。
这时候发热实在算不得一件好事。人在病中最会心软犯糊涂,他若被烧得昏昏沉沉拿捏不好说话的分寸,还如何与白玉堂迂回周旋呢?
更何况……
展昭又往里头避了避,不让白玉堂梦中匀长的吐息喷在他耳垂上。那些小小的气流带着惹人眷恋的温暖,要扑进他心底里去,实在是,太痒了。
〔十三〕
展昭自己也说不清楚,在那个混乱荒诞如梦似幻的夜晚,他为何没能推开白玉堂。
白玉堂贴上来时带着满面的绯色,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出奇的专注,嘴唇的辗转触碰慌乱、急促又小心翼翼,竟说不清是冒犯还是珍重。
展昭一下子就忘了什么远与近、亲与疏,心里空空落落、又满满当当。手臂缠上去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甚至是带着期待的。
结果这突如其来的越矩亲近让他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纷乱的记忆与莫名的惶恐灰烬般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直到身侧的白玉堂,在熟睡中无意识地拥住了他。
庆幸的是,翌日,白玉堂并未说出什么令人招架不得的话。
于是展昭一厢情愿地将其当作富家公子哥儿的风流与好奇,白玉堂又比旁人更加离经叛道任性妄为,一好奇便好奇到了他这个男人身上,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嘛——他也只允许自己那么想。
至于他自己,他是乐意的。
他不介意接着与玉堂做这样关系古怪的兄弟,哪怕,哪怕再近一点儿,再生出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也未尝不可。
反正,过不了多久,他们总归是要各奔东西的。不是他离开他,就是他离开他。
展昭未曾料想到,不过才第三回,白玉堂就率先打破了这难得的平衡。
那是一片纯净如水、炽热如火的少年心意,沉甸甸、赤裸裸地被奉到面前。
——他怎么可以这样毫无戒备地袒露自己的真心?人心是多么诡谲多变、深不可测的东西,他难道不知道么?
被堵在床角的展昭,在白玉堂咄咄逼人的注视下,第一次想要同人说一说自己乏善可陈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