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向来是个很自律的家伙。
这一点,白玉堂深有体会。
每日天光未泄,钟声未起,展昭便已悄然睁开了双眼,穿衣洗漱,如同真正的猫那般轻柔无声,却又动作迅速,早早备于轿旁,腰背笔挺,长身鹤立,像棵安静的松柏。就连冲包大人那微微的一躬身,也是不多不少,标准至极,像是用官尺一寸寸丈量过似的。
他总是那般克制守礼,干脆利落,从不像自己这般招花逗鸟、见着什么新奇玩意都要摸一摸、碰一碰的性子。白玉堂如此评价,便是巡街时瞧见了新开的当铺——热闹的小吃摊,古朴的漆器铺,还是飘香十里的小酒行……他顶多用余光多瞥上两眼,又大步流星地离开,颈直肩平,目光如炬,专注地巡视街道,若非白玉堂那般了解展昭,怕是也要以为,这街上,压根没有展护卫感兴趣的玩意儿了。
展昭武艺卓绝,被江湖中人称为南侠,自然也离不开他这般强大的自制力,不管风吹雨打,休沐与否,展昭总是雷打不动地手持一把巨阙,在自己的小院落里练完一整套剑法,他雕过春日的花,斩过夏日的雨,月光流淌在他的剑缘,碎雪熔铸于他的利刃。
便是与人们交往,他也是进退有度,一缕清淡温和的笑意弯在嘴角,既不过分热情,却也不冷淡,百姓们赞他平易近人,想要更近关系的人被不动声色地拒之门外,不管是嘲笑他轻视他的官场中人,还是厌恶他鄙视他的江湖中人,都被他不卑不亢地挡了回去,鲜少见他情绪外露,怒声喧哗的模样。
白玉堂却是个例外。
一旦涉及到白玉堂,那层牢固结实的外壳便像是成了飞蝗石下的一纸窗扇,轻而易举地碎成一地渣滓,他慌慌张张想要捡来拼起,又被白玉堂大剌剌地一阵风吹的七零八落。
别人误解他,心里无奈,忍忍便也过去了;白玉堂误解他,那股子委屈气愤偏生就从眼里口里化作了火,一个劲地往白玉堂身上烧,古剑之流要来争抢南侠称号,他不在乎,极其敷衍地输掉比试,转身便走;白玉堂因鼠猫名号找上门来,展昭心火一起,竟当真跟他打了个三天三夜。
他从不抗拒与白玉堂的任何身体接触,安慰也好,比试也罢,乃至情绪上头,也会不管不顾拽着他的手,要他说个明白。
白玉堂不似展昭被官位拘于开封一城,他来去如风,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快意恩仇,惩奸除恶之余,也难免见血,展昭自江湖中来,自是明白这个道理,时而见着白玉堂绑着绷带,赖在房中打盹,也不过是看上两眼,便随他去了,兴致来了,或许还会嘲讽两句,笑盈盈地看着大白耗子如何跳脚炸毛。
可府上的弟兄们受了伤,展昭却会认认真真地帮着他们煎药,温声安慰,每每看见他们换下带血的衣物,展昭都会不自主地流露出忧色,主动替他们完成工作。
白玉堂纳闷许久,甚至一度以为,展昭压根不在意自己,跟那些个坏心眼的猫一样,只乐得看自己的热闹。
直到后来,冲霄一役,白玉堂几乎折了半条命,等他终于清醒过来,只见着一只瘦脱了皮的猫,巴巴地守在自己榻前,眼眶通红,却无半点湿意。
他从来没见展昭发那么大的火,扯着近乎坏掉的嗓子,大声斥责白玉堂自大自傲,天真鲁莽,骂他是个讨人嫌的冒失鬼,骂他是个爱闯祸的混蛋耗子,骂他是个娇生惯养不懂体恤的幼稚少爷……白玉堂刚醒不久,被展昭骂得头晕眼花,心想白爷怎么说也是不辱使命带回了盟书,怎得吃力不讨好,还得叫这白眼猫这么一顿臭骂,正要发火,却听展昭道:“你为那一时之气,可曾想过后果?可曾想过你的干娘?你的兄嫂?你可曾想过我!”
那股理不直气不壮的火终于化作了翻滚的愧疚,他挣扎着去够展昭的衣料,将人拉到榻上,好声好气地道歉,胸腔中却好似有一只活泼的雀儿,蹦蹦跳跳唱着欢快的小曲。
展昭低着头一语不发,白玉堂蓦地发现,方才那一通发泄,那双猫眼睛只是更红了些,仍没有一滴泪,顿时恍然——那些被强行怄回的眼泪不减酸涩,毒液一般的,将他的喉咙腐蚀的破破烂烂。
白玉堂一时心如刀绞,指下的脊梁骨几乎要刺破皮肤,他轻声哄道,别忍了,你看,声音都不成样子了。
展昭浑身一震,进而平静下来,只有白玉堂感觉得到,颈侧那片完好的肌肤,渐渐晕开了一层湿意。
襄阳王伏法,展昭随着颜大人回京,白玉堂随兄嫂回岛养伤,临走那晚,白玉堂给了展大人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在他愕然又羞恼的目光里笑道:“你放心。”
两人的关系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定了下来。
难怪展昭待自己这般不同,若非叼住了这猫儿的后颈皮,他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原来早在初见之时,他就已经对自己上了心。白玉堂得意地想,撑着下巴,瞧着案前读书的展昭,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午后的阳光顺着下颔,钻进展昭雪白的衣襟。
展昭这样的人,便是定了情,便是在白玉堂面前无甚包袱,但于情爱一事上,那层软化的外壳却又浮现而出,蒙着赧意,将欲望尽数封在了唇齿间,偶尔无措地泄出几分声响,便羞得浑身发紧,绞得白玉堂满头大汗,又兴致盎然,凶狠地捣碎了展昭的一切不合时宜,撞断了他脑子里那根始终绷紧的名为理智的弦,直将身下的猫顶弄得哭噎不止,顺从地攀上了自己的肩膀,喃喃着要更多,更深的交融。
展昭蓦然抬头。
“你笑什么?”
白玉堂忙板起了脸:“没什么。”
他却在心里偷偷地得意——再是自律守礼的展昭,如今,也不过是鼠窝里的一滩软乎乎的猫儿罢了。
白玉堂向来是个我行我素,随性自在的人儿。
这一点,展昭确信不疑。
他还在江湖时,白玉堂才出道不久,少年意气,剑指苍穹,永远在说书人口中占有一席之地,展昭津津有味地听完他的事迹,心中不由对这个嫉恶如仇的锦毛鼠生出几分好奇,苗家集一见,更是赞叹不已,盘算着如何与此人结交,却哪想阴差阳错,自己入了官场,两人正式见面之际,已是剑拔弩张。
他早该明白,能大内盗三宝,挑衅开封府,私囚朝廷官员的白玉堂,如何能是个安分的人物?即便身在开封,他也时常能听闻,昨日白玉堂冲冠一怒为红颜,今日单挑沙风寨救得数百平民……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是江湖,有时白玉堂挂了彩,展昭心中惦念,却不知以何身份送去问候,待到下次相见,却又见他上蹿下跳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精神劲儿,稍稍松下的一口气,转眼化作了气愤与委屈,唇枪舌剑,横眉竖眼,吵了好些回合,才反应到自己是因公事而来,当即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心里却又把这个小白鼠翻来覆去斥责了一遍。
是了,白玉堂这个性子,哪能容许权贵官威践踏于公理正义之上呢?他会为了平常和剑秋同官府对峙;会为了帮助虹珠二姝而担上官司;会为了云问秋父女与权势滔天的萧家叫板;为了替敏姑娘报仇不惜杀了拥有免死金牌的涂善……
当真是个冒冒失失的闯祸精。展昭如此评价。
话虽如此,他却很难不被这样的白玉堂所吸引,他聪颖却纯粹,风流中不失君子之风,心境高傲却怜惜弱小,来去如风侠气凛然,一身贵公子的模样,却难掩江湖的果断与狠厉。
他的剑法,同他的人一般,潇洒肆意,凌厉狠辣,一柄银剑上下飞舞,从来指向心有龃龉之辈,斩尽脏污,红艳艳的血沿着剑身滴答淌落,却像乌云过月,伤不下半分光彩。
白玉堂从来不是拘于礼法的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绝不屑于表面功夫,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展昭坚定的相信,白玉堂就是讨厌自己。
可若是讨厌展昭,为什么在他攥上手时,白玉堂会欣然接受?为什么会在他重伤卧床时,那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又为什么会在所有人都误解他时,又坚定地相信他呢?
若是喜欢,又为什么从来没有一句好话,朝廷鹰犬,官府走狗,这类话语信手拈来;若是喜欢,为什么从不听他的劝告,总是一意孤行,最后还累的自己拼命收拾摊子;若是喜欢,为何从来合着外人,一个劲的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那般率真的人,怎么一碰上自己,就变得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了呢?
展昭快叫白玉堂给弄糊涂了。
直到冲霄战后,展昭才知道,原来无拘无束的白玉堂,也会因为一个人而患得患失,踌躇不定,再难控制自己的举动。
“我也不是故意要……咳,”那一晚,白玉堂道,“你从来宽和守礼,唯独对我斤斤计较,本以为你待我与他人不同,哪知转眼开始对着我打官腔,我就忍不住地想惹你生气。”
阳光如丝绸一般卷过纸张,渗入字迹,似是赋予了其新的生命,在展昭的凝视中悄悄伸展起来,晃得人心烦意乱,展昭却不敢移开目光,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白玉堂的视线在他身上如何游动,像条滑溜的小鱼儿,钻进他的领口,半个月不得润泽的肌肤不可抑制地泛起了酥麻。
窗户纸一破,白玉堂便将他“风流天下我”的虚名,坚定不移地贯彻在他一个人身上,乃至于情事中,更是多了几分浑不讲理。
他二人都是武林好手,身体素质绝非常人所及,白玉堂唯独在第一次的时候极尽柔情,缓慢又坚定地打开了他的身体,在这般浓郁的怜惜之下,展昭极不争气地缴了械,从此这具身体开始对白玉堂言听计从,再不听他的使唤。
在床笫之间打碎展昭所有的防御,叫他像蚌一般露出自己脆弱的内里,似乎成了白玉堂的一大乐事,坚硬的凶器暴雨般落到柔嫩的蚌肉之上,叫他汁液横流,全然合不拢蚌壳。
那时候的白玉堂,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性感。
多情的桃花目曳出一道红色的眼尾,盛着一汪动人的欲色,目光专注,甚至带了几分侵略的疯狂,连喘息都混杂着狠意,喷洒的热气严密地捂上展昭喉结,他仿佛看见了举剑迎敌的白玉堂,冷冽,傲然,胜券在握。可那凛然的外表下,炽热的爱意却也一丝不落地传递而出,无比清晰地烙进他的身体,面对着这般熟悉的面孔和如此羞耻的快意,细微的哽咽已是他的极限,白玉堂却仍不满足,一次又一次的冲撞恨不得捣入他的喉咙,声道再经不住这般训导,听话地发出一串串婉转悠长的呻吟。
矜持与羞耻从体内汩汩流出,淌过小腹,腿间,在身下湿漉漉地晕开,只留下最纯粹热烈的爱意和欲望,疯一般冲破了束缚,叫他再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顺着本能,勾住白玉堂的肩颈,急不可待地将另一副躯体摁向自己,滚烫的情欲随着紧贴的肌肤燃烧,燃烧,让他们两人融为一体,共赴极乐。
展昭的脸又红了,再看不进书,白玉堂看着他收好书案,一如巡街般昂首大步走向自己,顶着一派正气,却极不规矩地坐在他的腿上,挑眉道:“在看什么?”
“看你啊。”白玉堂大大方方道,“一个走到哪里都能弄伤自己的猫,白爷不得好生看着?”
展昭道:“你还在生气?”
白玉堂不说话,只在他胸前微微摁了一下,展昭笑意盎然,面不改色。
“我好了,真的,”展昭诚恳道,“你别气了。”
“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白玉堂明知故问,左手却悄然抚上了展昭的腰。
“没事。”展昭轻轻捧起白玉堂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我只是,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