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胡天胡地的代价,展昭又发起烧来,两日没能起床。白玉堂盛出一碗热热糯糯的南瓜甜粥,用小汤匙哄着喂他。展昭身上无处不酸无处不软,软绵绵瞪他一眼,裹紧被子背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然而白玉堂闹着要抱,他也没出言拒绝。
展昭躺在白玉堂怀里,突然感叹道:“倏忽七载……你还风华正茂,我却已过而立之年。”
白玉堂蹭他发旋:“猫儿不论几岁,都是最年轻俊俏的,别说区区七年,七十年后也是鹤发童颜俊老头,我还能给你送终。”
展昭微笑:“冲着玉堂这句话,我也得竭尽全力,活得长久些。”
华东战场危如累卵,国府放弃南京,迁都重庆。迁都宣言发表后九天,日军攻占常州,屠杀四千余人,满城只见尸体与废墟。屠刀在江浙次第挥下,一刀刀剁着心里的肉。
展昭一字一字抠着报纸,想找找有没有故乡武进县的消息,一无所获。白玉堂看起来很平静,早在九月份,日军就向金华扔了炸弹,整整两月,直到现在还在扔。他什么也做不了,闲得浑身发毛,干脆又支起了画板。十年前,他也是这般信马由缰地瞎画。彼时他年少轻狂,混在工人起义军里,一路欢腾地迎接北伐军进驻近郊龙华,短短二十天后便亲眼望见大街小巷被血腥笼罩。
画纸里白墙黑瓦,小桥流水,展昭由衷感叹:“很美。”
白玉堂坐观良久,丢掉画笔,冷笑着撕掉。
日本人与汉奸正筹备成立伪上海市大道政府,魑魅魍魉齐聚一堂。松井公馆遣人上门慰问,对展昭冒着枪林弹雨作出的几篇战地报道大加赞赏,请他病愈后牵头围堵那些不肯闭嘴消声的爱国刊物。展昭眉眼垂顺,逐一应下,多年不归的浪子弟弟“展昼”在一旁递烟烹茶。当初白锦堂新亡,白玉堂宁可自毁万贯家财,也不肯低头妥协一步;如今他身上没有一丝满盈而溢的杀气,他有问有答,嬉皮笑脸,全无破绽。
这回轮到展昭面露担忧,望着白玉堂送客闭门。不该如此,白玉堂是洪波滚滚的平原江流,不该是无声滴落的岩缝露珠。
“我说过,既然胆敢回这座孤岛,就已做好一切准备。”白玉堂掖了掖毛毯,捧着展昭脸颊,俯身吻他,“是你的战场,也是我的战场。”
展昭抬头:“日后什么安排?接到任务了?”
白玉堂咧嘴一笑:“暂时装死。”
翌日傍晚,白玉堂直奔青红帮总堂,经卢方与韩彰举荐,拜码头,过香堂,头一份功劳便是去市东抢回了一仓库大烟膏子,一夜之间博得帮派上下青眼相看。走私贩卖烟土所得,能占据帮会七成以上经营利润,展昭险些吐血,言语失序之下,直言怒道白玉堂胆敢沾染这些生意,就滚出家门,再也不要回来见他!
展昭发完脾气,无意瞥见松井所赠的日文书籍,突然就泄了劲。他掩面自笑起来,他似乎没权利教训白玉堂。
白玉堂却不在意,抱着展昭哄了又哄,展昭甚少向他提及的破碎过往,一点一滴铺开在眼前。展昭幼失怙恃,抚养他的叔父自从沾了鸦片,品性大变,全无双亲慈爱温柔的影子,抽大烟的银钱泼水一般泼出去,展家好不容易从破瓦寒窑里挣出一个饱食暖衣,转眼间回到山穷水尽。眼见家徒壁立,毒瘾又如附骨之疽,叔父横下心,把亲侄子插上草标,贱卖给当地官僚大户为奴为仆。
小展昭忍气吞声熬了两月,终于窥准时机,放火烧毁雕梁画栋的富贵府邸,一口气南下跑到广州,后辗转东京、巴黎、北平、上海,再没回过故乡。国衰亡因此始,民孱弱因此起,身坎坷因此肇,他穷此一生,绝不可能与“烟”和解。
“猫儿放心,我拎得清。大哥积攒的家当在过去几年里捐出大半,所剩远远不够,帮派势力渗透上海角角落落,随便什么人,要吃得开混得好,无不背倚泰山。我要人脉,要资本,要有一个结交高层的跳板。但我保证,烟土生意绝不染手。”白玉堂揉揉展昭颤动的乌发,“待到将来天下太平,这些都会灰飞烟灭。”
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日军开始长达四十多天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大屠杀。
江苏六十一县在敌军铁蹄下被陆陆续续杀了个遍。展昭在书房里握不动笔。家境尚可时,父母曾携他摇橹历赏各地风光,那都是他龀髫时游玩过的山川大地。他白日去松井公馆,夜里得空就给地下报刊写稿,然而南侠身份特殊,太过冒险,几乎没有投送的机会,于是写了又烧,烧了再写。
白玉堂不止一次担心展昭压抑得精神分裂,好在他的爱人足够坚韧。
窗框呜呜振动,西北风从缝里漏进来,压灭煤气炉的温度。明日就到《九州新报》的截稿期限,展昭闷了一天,一字未动。白玉堂夤夜从帮会回来,掸尽周身寒气,蹑足去书房一瞧,展昭已趴在书桌上睡着,肘下纸笺誊抄一篇楚歌: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白玉堂喉咙一哽。
他倏地记起今儿在宝善街听的昆曲。檀板管笙凄婉悠扬,不如京腔明快繁缛,白玉堂并不喜欢,可偏偏让唱词绊住了脚。驻足一看戏楼外的曲目牌,不要命的戏班子敢想敢做,日占区里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唱《桃花扇》。
“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白玉堂把煤气炉生得更旺一些,取来大衣,轻轻覆于展昭肩上。此间不是南明,他们不是侯方域,不是李香君。他素来贪心不足,家国山河,儿女情长,他全不肯放。
转眼新年已至。得益于卢方的提携,加上“族兄”展昭的日军背景掩护,白玉堂从一介斗鸡走犬的“纨绔”渐渐堕落成剽悍跋扈的“五爷”。一堆腌臜差事里,他尤爱帮派火拼与生意争夺,恨不能回回冲在最前面——黑吃黑,多快活,谁也不是无辜百姓,往死里揍便是。如果时机赶巧,偷偷摸摸炸掉囤藏烟土的仓库,岂不更加快活。
展家二爷逐渐凶名在外。
钻天鼯致电请示,与锦毛鼠等人成立陷空贸易有限公司,为抗战前线和地下组织收集情报、运送军需、筹措资金。
上级批复:准。
过出正月,展家二爷与大爷阋墙大吵。大爷斥二爷忘恩负义,离家出走不算,吸饱自己的血还要同不三不四的黑道分子混在一起;二爷骂大爷多管闲事,从小拘束到大,处处令他不得自由,即日便搬出展家,自立门户。
“玉堂,我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四马路的一家旅馆客房里,半条棉被拖在地上,湿漉漉的床单皱成一团,与两条皮带可怜兮兮窝在脚边。展昭艰难坐起,擦净同样潮湿黏糊的头脸与身体。明面上割恩断义后,白玉堂隔月便找展昭“私会偷情”,二人的秘密幽会似乎激活了白玉堂与生俱来的某些属性,抱着他龙精虎猛翻覆半日,展昭这会儿只觉嘴不是嘴,腰不是腰,腿不是腿。
“不急,假使真被发现,也会以为你在嫖娼,反倒不会生疑。”白玉堂笑着扬起棉被,把展昭裹回身边,“我特意挑了这家旅馆,附近都是红灯区,只不过你嫖的人……是我。”
展昭没力气揍人,只气鼓鼓地瞪他,所幸白玉堂一直哄他咬了个硅胶球,嗓子不发哑:“那我喝口水。”
白玉堂从暖水壶倒了杯热茶,扶展昭坐起时不慎碰到了腰。展昭捧着热茶向外缩了缩,一对黑眸如夜风吹颤的两汪清澈泉眼。白玉堂爱极,低头含口热茶,深吻上去。
“猫儿,我舍不得你。”
“我也是。”展昭道,“可是我们必须假作断绝关系,以免日后一旦暴露,导致牵连。”
“本想带你去教堂,西式婚礼都在那儿办,现在大约是难了。”白玉堂理了理展昭散乱鬓发,“我在这儿长期包房,想我了,就来见我。”
展昭回吻:“自作多情,谁会想你。”
厚实棉被复又滑落在地,二人唇舌纠缠,相拥倒入床里,难解难分。
借助帮会势力,陷空贸易逐步在上海滩崭露头角,慢慢开拓了香港、昆明、重庆、成都等地的联运业务,专门成立了仓储运输部,以及……兼职各种走私。资金、粮油、药品、军火源源不竭往外流。几份大报纸对五位股东做上门专访,为陷空贸易添油加醋大书特书,俨然将其夸成了一位忠贞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工商业伙伴。
陷空背后自然少不了展昭推波助澜。在松井公馆深耕细作多年,他已将情报部门与文宣部门攥于掌心,汪伪政府成立后,特工总部和经济署都渗透了他的特情,暗地行了不少方便。半条黄浦江都漂着陷空的货轮,日军高层总归瞧不顺眼,三番两次令实业部和财税部去审查。实业部部长季高长年肺疾缠身,痛苦不堪,陷空贸易运输业务结合丁氏茉花制药厂,大费个把月的周折,从海外运来特效新药链霉素。卢方和白玉堂亲自上门拜访,热情问候季部长的身体健康,将两盒链霉素拱手送上。季高两只三角眼鮟鱇鱼似的放光,那是美国纽约才能生产的特效药,价值千金。
从此以后,审查回回雷声大雨点小。
白玉堂埋头蹭蹭展昭脸颊:“咱俩一个扯大旗,一个饱私囊,天生一对。”
日本国力急剧衰减,颓势尽显。浩浩沙场,茫茫苦海,无数国殇或死于水,死于火,死于刀,死于枪,死于炮,似乎终可望见归途。
一九四三年,南侠暴露,被捕下狱。
展昭一身血污,在牢里盘腿阖目,端坐如山。如今战争形势逆转,特工总部上上下下都在对外挤眉弄眼,巴不得两头做好人,哪有心思认真审讯。何况锒铛入狱前,他已将各线联络痕迹处理干净,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天花板昏黑阴沉,十多年以来牺牲的战友如走马灯一个个浮现于此。展昭忽然想起一个乞丐,他曾经的接头人黄蜂。共事多年,他甚至不晓得黄蜂真实姓名,只知他长年走街串巷,风餐露宿,讨不到饭就去寺庙门槛边歇脚,最后为掩护南侠而死。黄蜂这样的人,只要愿意,往敌人怀里一钻,就有几辈子挥霍不完的荣华富贵,他偏要做乞丐。
还有……白玉堂。
展昭霍然睁眼。
他必须活着,他们都要活着看到黎明。
白玉堂在外出差,三天后才得知音讯,在办公室里狠狠摔了茶杯。
召集帮会武装劫狱显然不现实,白玉堂思忖半晌,拨通了茉花制药厂的电话:“找丁兆兰。”
白玉堂托丁兆兰对外放出向重庆走私药品的消息。特工总部顺理成章扣押了陷空的货轮,季高的链霉素正在集装箱内。季高暴跳如雷,千方百计控诉到日本人面前,极尽煽风点火之能事。他舍不得年年上贡的美国神药,那是他的仙丹琼浆,放眼江浙,唯有茉花和陷空有进货渠道,一旦扣押,好比瘾君子断了鸦片,他不如去死。
半月后,七十六号的特务头子死于日本宪兵队之手,剩下的虾兵蟹将心惊胆战,人人自危。白玉堂见缝插针,终于设计从大狱里接出展昭。
南侠不能留在上海,他与白玉堂见过一面,就要随浙江的组织转移去金华,然后前往西北。
“没想到,这次轮到我离开。”展昭苦笑,“玉堂,你……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我们都会笑到最后。”白玉堂小心避开刑伤,轻吻展昭前额,“十七年没回故乡了,到了金华,如果白家的祠堂祖坟还在,记得替我这个不肖子孙上柱香。”
“你若不肖,谁能称贤。”展昭紧紧拥抱他,笑容虚弱而欣悦,“大哥会高兴的。但有远志,不在当归。”
他们并肩执手而立。江河狂澜不息,分道向海,奔涌向终将交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