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华白氏的二爷自开蒙识字起,便是一位中西合璧的浪漫主义者,喜欢李白,喜欢雨果,喜欢德拉克洛瓦,喜欢纵马,喜欢舞剑,喜欢作画,喜欢葡萄酒,喜欢那炽热的红白玫瑰。
大爷白锦堂宠他惯他,什么都给幼弟最好的,甚至还打算乘着留洋的东风,自费送幼弟去法兰西留学,纵溺之度令人咋舌。白玉堂看不起酒桌上的外交辞令,门槛间的迎来送往,不理解怎有人为一口饭卖儿鬻女,为一个铜板以死相逼——直到兄长去世。
白锦堂的头颅在他面前炸开,血浆脑浆如院子里浇花的水泵,劈头盖脸淋了他一身。
大哥一死,柴米油盐账帛珠筹争先恐后涌入现实,过去十五年所享所乐的,什么都不是。白家经营了百年,多少做生意的虎视眈眈,张着血盆大口要撕扯这块肥肉,白玉堂不知道双亲早逝后白锦堂如何能变得八面玲珑,行贿、应酬、织人脉、通关节、折腰赔笑,一夜之间样样都会,这些他一件也做不来,腰杆子天生不知道什么是能屈能伸,胜似东北腊月梆硬的冰溜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狼崽子鼓着狠劲儿,以一己之力将那些老字号新公司往死里打,竟是鱼死网破的架势。
家里都没人了,要这黄白之物做什么呢?
然后他遇见了展昭。
展昭不过二十出头,操着一口比浙南地区柔婉十倍的吴侬软语。此人质同琅玕,一团清气,显然不懂经商,待人接物也不及白锦堂圆滑老成,却接过管家钥匙,愣是在四面楚歌里把白氏抢了下来。白玉堂看他将九成资产换成黄金,存入汇丰,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白锦堂攒下的家底竟如此丰厚,他动脉出血式败了几日,非但没败完,剩下的放在银行里吃息还能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
白玉堂问:“你是谁?”
展昭叹道:“令兄的战友。”
白玉堂静默少顷,将钥匙和票据都推回去:“捐给前线和后方,我不要了。”
展昭忍不住抚摸白玉堂发顶,拔节抽穗的少年最嫌有人摸脑袋,扭头就躲。展昭笑意更甚:“原本就是锦堂兄留给你的,待你成人,再作处置也不迟。”
“大哥是谁杀的?”
“你还不能知道。”
“你把家产都变卖了,是要带我去哪儿?”
白玉堂聪慧,无需展昭解释也明白,白锦堂遇刺,金华再也待不得。敌人从来没有祸不及家人的江湖规矩,背后推手在暗地里推着同行群起而攻便是先兆。
展昭尽量捡温和委婉的措词:“锦堂兄生前总提起你,说你一直想出国读书学画。他在法国交过几个朋友,也有一栋闲置的住宅,你去法国虽不能说事事顺遂,但至少比国内安宁太多。”
白玉堂依旧一脚踹翻了圆凳:“他当我是什么?生活不能自理的婴儿,没头没脑没心肝的牲口吗?”
原先憧憬的国度早在白锦堂身亡的那一日化作海上浮云。白玉堂红着眼眶,肌肉紧绷,一旦展昭打算强行践诺,他便动手反抗,抵死也不留洋。
“好。”谁知展昭竟平静地放弃了战友遗愿,只用力拢拢白玉堂肩膀,给足了理解与尊重,“那我们去上海,十里洋场,东方巴黎,听起来应该也不错?”
会诗酒画剑的人也会欣赏美。展昭如画眉眼近在咫尺,白玉堂心口刹那间突突两下,似乎跳得过激了。
那就走罢。
白玉堂潇洒地随展昭走了,将骏马、华衣、故土,统统甩在了身后。
旧人皆散,藏于心底足矣。到了上海,一切都会是新的。
金黄梧桐叶层层叠叠铺满大马路,零星几片随风坠入弄堂。一排排幽深里巷生着铁锈、长着青苔、皲着红砖,送报的脚踏车铃铃碾过,早起的妇女一边大声教训孩子,一边推门将洗脸水痰盂水泼出门槛。
展昭在一家外国通讯社工作。他无疑是一位优秀的记者,新闻嗅觉敏锐,下笔文采斐然,沪语、日语、英语、法语,无不通晓。白玉堂对外自称展昭的族弟“展昼”,却完美沿袭金华白二爷的纨绔作风,江流向海般融入了大上海纸醉金迷的生活,旷课去大剧院看电影,跑马厅赌马,小茶楼听戏,武馆打擂台,甚至拉人约群架。展昭去学校被老师耳提面命,回家后又继续对白玉堂耳提面命,无奈那张脸跟瓦檐上的小狸奴似的,威慑力太低,对这小子竟毫无办法。
展昭恨铁不成钢:“换作你大哥,荆条不知能抽撅几根。”
白玉堂撇嘴:“哪门课没及格?我明明记得考了两个满分。”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这次打架,又是为了什么?”
白玉堂翻过一页书:“那畜生先在窑子折腾死了一个姑娘,后搞大了女同学的肚子还不认账,我见了恶心。”
展昭噎住,火气熄了一瞬,又蹭蹭窜起来:“大张旗鼓拉群架,一挑十,你还有理?你以为你是赵云能七进七出,还是张飞能一人喝断当阳桥?”
白玉堂勾着那对桃花烂漫的眼睛,满脸都写着“虚心接受下次还敢”。展昭诸事攒心,瞧得无比憋闷,劈手抢走白玉堂的书,信手一翻,却惊得说不出话。
手里的居然还是法译本,展昭一把扫开书桌上凌乱的晨报时报,果真还发现了中译本,以及厚重的法语词典。
于是展昭那脸色如同沉沉坠于头顶的积雨云,渐渐浓黑起来,白玉堂托着腮帮子,也不解释。一个屋檐下同居将近两年,对于如何恰到好处地惹毛展昭,他始终颇有心得,还干得乐此不疲。鉴于他给展昭起了绰号“猫儿”,他甚至能口述一册《展猫儿神秘行为分析》《安全逗猫合理合规守则》。
然而,白玉堂今日头一回感到登顶的兴奋。他似乎拨开了展昭周身漫卷的云烟,离那仙境似的皑皑雪峰更近了一步。原来这般温雅谦和的人,目光也能凛冽如斯。
展昭把书甩回桌上:“书哪来的?”
白玉堂咧嘴笑道:“臭猫,我不是小孩子,你别跟我哥似的念叨我,显老。”
展昭斗嘴斗不过他,干脆叫起全名:“白玉堂,你可知外面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跟一个‘共’字扯上关系。”
“那又如何?”白玉堂翻回尚未读完的一页,忽然抬头问道,“猫儿,我哥是共产党吗?”
“不是。”展昭早就预见这一天,否定得干脆利落。
白玉堂哦了一声:“那就是什么‘红色资本家’?”
“别胡思乱想,锦堂兄的事,迟早有报偿的时候。”
“北伐军形势大好,浙江也归附国民政府了,下一步说不定就是上海。”白玉堂道,“猫儿,我也想去打仗。”
展昭拳头又硬了:“你先太太平平读完中学,我便谢天谢地。”
笑话,白玉堂天天死盯着各大报纸上角角落落的新闻,与师长同学吵国内外局势,这书怎能读得太平。
梧叶落尽,天气渐渐刺冷,冷风旋转啸叫着冲进腊月,吹出正月。上海的冬夏秋跟花果山猢狲似的,挤在所谓的“春季”里反复横跳。直至三月中旬,街面来来往往的人依旧有不少裹着棉衣,一场雨落下来便缩起脖子瑟瑟发抖。白玉堂寒假结束,重新开课,展昭又开始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甚至整夜整夜不归家。
“有什么了不得的新闻,能让你这个大记者忙成这样?”白玉堂啃着面包打趣,少年郎如雨后春笋直蹿个子,牛奶蛋羹咕嘟咕嘟往肚里灌,誓要压过展昭一头。展昭浅浅一笑,并不回应,白玉堂也不缠问,只是每晚都在门口点煤油灯候他,家里煤气费蹭蹭蹭往上涨。
不出半月,全市八十万工人武装起义,枪炮声如列缺霹雳在上海滚来滚去,从南市响到吴淞响到闸北。白玉堂兴奋地灌下半坛花雕,混在工人堆里筑街垒送弹药,还结识一个名唤卢方的纠察队小队长。酒精与热血沸腾燃烧,将人都烧炼融进那突突轰鸣的机枪火炮里。这一腔血沸滚了几天也没能平静,白玉堂心情大好,简直跟他自己亲身披甲挂帅解放了上海似的,拎书包走在路上时,嘴里唱的尽是什么“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谁知四月才开头,展昭便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信中言道,事发突然,不得不出差一阵子,倘若情势有变而人未归,立即动身离沪,天高海阔,任君鹰击或鱼跃。
信封里倒出一张船票,远渡法国;一张车票,开往赣南。白玉堂捏着票冷笑,此情此景如此熟悉,正如两年前白锦堂刚遇害的那段光景。
大批特工和青帮从租界倾巢而出,工人纠察队仓猝间支离破碎,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排出两公里。白玉堂撕了船票车票,哪儿也没去,反而在附近相中一处藏身最隐蔽且视野最辽阔的楼顶,支起画板开始画画。空气浮泛起铁锈味,特务疯狗似的四处抓人,远近枪声此起彼伏响了十余天,白玉堂在楼顶也坐了十余天。他拿国画技法画水彩,随心所欲瞎划拉,画路口干黑佝偻的黄包车夫,画大烟馆门边瘦骨嶙峋的“东亚病夫”,画菜市场垃圾堆里捡鱼头的垂髫孩童。自从离开金华,他已许久不曾提笔画过什么东西,乱世尚且容不下一张书桌,遑论一支画笔。
一直画到五月初,白玉堂终于从楼顶望见了那个清瘦身影。他掷下画笔,鹰隼似的俯冲下楼。
幽黑深巷里,展昭的血沿着胳膊滴落青苔,蓝衫黯淡灰败,整个人白似一张纸。他瞳仁颤动,瞪大眼睛望着白玉堂,扯起唇角想说些什么,泪水却先于声音溃泻而下。
白玉堂一句不问,一声不吭,背起展昭稳稳当当回了家。滚热泪珠掉在白玉堂颈间,似要烧穿皮肤,灼伤筋脉,直直烫进心底去。清党的报道雪片般飞遍全城,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光是失踪者便足有数千。
堂屋亮起灯光,终于又寻回烟火人气。白玉堂将展昭衣裳换下来,拧开浴间水龙头哗啦啦放热水。与紧凑逼仄的传统里弄不同,二人居所更像花园小洋房,水电煤气卫生设施一应俱全,只是展昭离开这些时日,水龙头也乘隙闹脾气,右拧喷射液氮,左拧狂涌岩浆。然而展昭坐在浴缸边神游太虚,烫红了手也一无所知。
白玉堂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与水龙头结束斗争。他试了试水温,甩掉衣裤,虎鲸扑豚似的将展昭扑进浴缸。
水花溅得满头满脸,展昭吓了一跳,眉眼间浮出几分无奈的笑意:“玉堂,这又是做什么?”
白玉堂小心护着展昭受伤的手臂,变声期之后的嗓音低沉醇厚:“会好起来的,猫儿。会好起来的。”
展昭微不可闻地应了应,阖上双眼,头颅慢慢垂倚到白玉堂肩上。他委实心力交瘁,以至于被扒净衣服按在白玉堂身边,也倦于动弹。
他突然道:“玉堂,你去法国好不好。”
白玉堂手持香皂往展昭身上瞎抹:“那你也跟我一起走,你答应大哥要照顾我的。”
展昭笑了一声,迁就白玉堂擦洗的动作,侧身歪进他怀里,不再言语。白玉堂抱着仔细一瞧,这猫已然昏睡过去,眼下两痕乌青,浓眉和长睫挂着晶莹细小的水珠。
这一觉睡到翌日黄昏,展昭醒来只觉烧心的饥饿。白玉堂心有灵犀般推开房门,大排面的油香摇头麰尾扭腰勾手飘入卧室,面碗里摆着煮到暗沉发软的青菜心,还卧了两只边缘焦褐的荷包蛋。他邀功请赏般递上筷子:“尝尝,小爷的手艺如何?”
展昭挑起细面,笑眼弯弯:“有进步,不必担心二少爷饿死在自家厨房里了。”
“你不在,我天天煮馄饨啃面包,人都瘦了,猫儿你捏捏?”白玉堂尾巴翘到天上去,蹬掉拖鞋盘腿坐着,笑呵呵盯着展昭瞧。猫儿唇形生得极好,醒后恢复了些血色,这会儿沾着猪大排的油光,亮晶晶、水润润、粉嘟嘟,恰似西餐厅里的蜜桃布丁。
大碗面条安抚住肠胃,连汤底都没剩。展昭停箸抬头,目光无意间与白玉堂隔空相撞,竟晃得他一愣。
浴室里的一帧帧一幕幕清晰浮现,甚至开始在脑海循环播放。展昭忽而有些不自在,脸颊也后知后觉热了起来。多人澡堂不罕见,缺水时共浴也不罕见,可一个成年男性和一个准成年男性裸裎相对,挤得胸贴背、腿挨腿,似乎还是……过分亲昵了。
白玉堂浑若不知,哼着电影里的小曲儿,趿鞋去厨房刷碗。
歇息不到两天,展昭又衬衫西装亮皮鞋,别着记者证,频繁出入市政府会场与大使馆,满世界采访摄影撰稿,行踪无定。现在国家热闹得很,一个北洋政府,一个武汉政府,再加上一个新冒出来的南京政府,蜩螗哗林,蛟鼋闹海,搅得天翻地覆。好在历此大劫,展昭不再事事讳避白玉堂,家里开始时不时来些客人,或暂避一晚,或小住十天半月,其中有一位复姓欧阳名春的,相貌颇有三国时期孙仲谋碧睛紫髯的风范,因为出言调侃了一句“展二少爷”的拳脚功夫,就被气势汹汹拉到天井单挑。下战书的分明是白玉堂,结果欧阳春反将这小子摁在地上打。
亏得展昭当天不在家,丢脸也没人瞧见。常言道不打不相识,白玉堂居然同欧阳春打成了忘年交,大白天课也不愿去上,偷偷摸摸窝在家里。欧阳春跟他讲时政、革命、理论,教格斗、套话、乔装、监听、跟踪、反侦察。这厢深入浅出,那厢触类旁通,白玉堂足不出户,就扎扎实实上了一个多月军校。
“二少爷,你真的姓展?”欧阳春与白玉堂酣畅淋漓打完一场,拧着冷毛巾擦汗。
白玉堂眉峰一跳:“怎么,我不像?”
“吃过饴糖没?你盯着展兄弟的眼神就那样,黏不唧唧的,都拉丝儿了。”
白玉堂不吭气,欧阳春继续道:“展兄弟矛盾得很呐,他既不想拘束你,又不愿把你搅进这潭浑水。可你说说,往泥潭里扔石头扔炸弹的时候,泥潭外边的人能干净么?”
白雏鹰羽翼将满,目光高傲而犀利:“我难道这样不可倚仗?他就是瞎操心的命。我不站干岸上,我俩注定生同一条舟,死同一个椁。”
(二)
欧阳春在一个黎明时分悄无声息地登上赣闽方向的列车,与先前所有客人一样,绕开遍布全城的眼线,蒸发得无影无踪。那疏阔魁岸的东北汉子还会吟诗,临行前夕与白玉堂饮酒自题:“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
嘴里说得豪气干云,可大伙儿都明白,一去便是千里雁与九秋蓬。
白玉堂收拾完欧阳春用过的被褥器具,坐在小沙发里看报,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分了心,抬头贪望展昭侧脸。昏黄灯光在展昭眼睫、鼻梁、嘴唇边晕开阴影,愈发衬得人如画如璧,温暖无瑕。只有白玉堂知道,猫儿这样一个人,身上的衬衫却时而染着血迹,时而染着浅淡硝烟味,而他竟只能帮忙解开衬衫扣子,默默将衣服换下来洗掉。
光阴不淹留,他得抓紧呐。
白玉堂把林林总总的报纸杂志收拾到一边,忽然被一则豆腐块大小的招聘广告引去了目光。招聘公司很是眼熟:松江茉花制药厂。
白玉堂盯着广告,在结满蛛网覆满灰尘的记忆里翻箱倒柜,总算翻出这个茉花制药厂。药厂姓丁,原籍杭州,与金华白氏素有交情,兆兰兆蕙两位少爷和白玉堂打打闹闹好几年,也称得上总角之交,后来丁氏举家迁出浙江,从此鸿断鱼沉。
或许,这是个机会。
展昭渐渐发觉,玉堂似乎不一样了,或漫不经心或明朗爽直的笑容里,偶尔流露出一点心事,宛如堂屋里看似纯净无垢的空气,经日光透窗斜斜一照,才显现出上下悬浮的大片尘埃。
他几次旁敲侧击,回回叫白玉堂捣糨糊过了关。英国人说“Curiosity killed the cat”,展昭到底没抵抗住好奇心,在放课时间悄悄去了校门口。展大记者的洞察力如探测仪扫描仪一般敏锐,打眼便注意到白玉堂与一个女同学走得很近。那小姑娘扎着麻花辫,身着西风东渐以来的新式校服,素蓝襟袄,黑色丝裙,淡雅而活泼。城隍庙五香豆、朱品斋梨膏糖、沈大成青团、老大昌冰糕,白玉堂从前乐颠颠买来硬给他塞一口的小点心,都买给了那小姑娘。
玉堂大了,这个年纪知慕少艾再正常不过。展昭泊车在街角,从后视镜里远望白玉堂与女孩子并肩谈笑,不知是欣慰还是心酸。
有轨电车缓缓驶过街面,挡住视线。展昭踩下油门,驾车离开。
女生与白玉堂登上电车:“这么说来,我们两家原先竟是世交?难怪你说想见大哥二哥,我还当你要去做工呢。”
“是啊。小时候还一起在金华的泥塘里打过滚,可惜后来闹革命闹得沸沸扬扬,再也没有往来了,没想到居然能他乡遇故知。”白玉堂笑答着,手里却将多买的一份梨膏糖小心封装起来,猫儿喜欢苏帮的,今朝买的这间新铺子正合他口味,“月华,你先别提我名字,只说有客户来谈生意,看我给他们送个大惊喜。”
女生歪头看了看白玉堂,似有所思,随即莞尔一笑。
两小时后,白玉堂坐在了丁兆蕙的办公室里。
丁兆兰外出公干,不在公司。丁兆蕙认出了白玉堂,嘴角抽搐:“你,来谈生意?”
“不像?”白玉堂不像坐贾行商的丁兆蕙那样,总挂着各式各类程式化的笑脸,但也笑得热络,“买卖送上门,丁老板还要挑挑拣拣?”
“要是收不回来成了坏账,我岂非蚀本?”丁兆蕙把没抽完的雪茄摁进烟灰缸,“虽说有将近十年不曾见了,不过我看你小子也不是个能叙旧的,长话短说,有何贵干?”
白玉堂不谈货,不谈价,要求相当简单明晰:与白锦堂死因有关的一切线索。
丁兆蕙只觉匪夷所思:“白二爷,你搞搞清楚,我们是实业公司,不是情报机构。知道你报仇心切,可连你们白家都没有头绪,外人又能知道多少?”
“我哥怕祸及白家,他在外头做的事,一星半点儿都没透露过。”白玉堂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便笺,难得一次严肃行礼,“不过能卖掉大哥当天行程的,不外乎这几家,可恨再往下细究容易打草惊蛇。丁氏在江浙沪的工商业界经营多年,打探消息的效率比我单打独斗高出太多。如果能帮这个忙,白玉堂感激不尽,茉花这头尽管开口,我如有半句讨价还价,这交易就算一笔勾销。”
丁兆蕙捏着便笺,脸色复杂:“报酬姑且不论,你就这样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会诚心做这笔买卖,而不是把你供出去?你我两家确是故交,可这都过了多少年了,你怎知昨日如何?今日又如何?”
“人心确实会变,但至少不是现在。”白玉堂笑了笑,“听说丁伯父两年前出差去济南后,就再无音讯。”
丁兆蕙那点程式化的笑意僵在脸上。
“因为南京不抵抗,日本鬼子在济南杀了多少人。按照旧礼,丁老板连守孝期限都没满,若是因为这点事儿把我卖了,那下半辈子,就连人都不用做了。”
丁兆蕙两腮咬肌暴起:“我们家的事,你怎么知道?”
“令妹月华是我同学好友,我们两所学校门对门,只隔一条大马路。”
待白玉堂告辞离去,丁兆蕙才突然回过味来,勃然大怒。
好一个白玉堂,好一个混账小子,将来定是一匹狼!
小狼崽才不管丁老二作何感想,兀自挎着书包在街上觅食,水果摊边买香梨,菜市场里挑黄鱼。那年四一二后,展昭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算算日子,今晚又不能按时回家,他得提前做好宵夜喂猫——咸齑黄鱼,红烧五花,再来碗腌笃鲜。白玉堂一道道菜名盘算过去,心情愉悦。他的厨艺在一顿顿宵夜里渐渐熟稔,与过去卖相惨淡的大排面不可同日而语,臭猫敢挑三拣四,就等着饿肚子。
几公里外的破败小弄堂里,密室昏黑窒闷,白炽灯泡被一条电线拽着,从天花板摇摇晃晃挂下来,暗黄光线只够照亮电台一角。
发信灯不断闪烁,展昭在等候回复的间隙里,偶尔仰头一看,电线拴着灯泡细细颤颤,肖似岌岌可危的家国。
电台向南侠发报:秋叶将落,准备清扫。
展昭销毁译电纸,关灯离去。
茉花制药厂效率奇高,很快给了白玉堂回音,千头万绪抽丝剥茧,最终指向一人:叶仲生。那是个浙江财阀,素来与白家不睦,据说还曾是南京钧座的同窗好友。姓叶的在浙江向旧军阀卖了白锦堂,在上海资助钧座两百万,卖了一众革命党人,明面上与工会洽谈劳资问题,暗地里将人哄到叶公馆内瓮中捉鳖。机枪一排排扫过,弹壳噼里啪啦落在地上,人倒得干干净净。
白玉堂看着那三字冷笑。瞧这名字取的,他爹他娘八成是北方人,不懂南方话*。
叶仲生近两年活得滋润,工人不闹事,南京又器重,甚至让他在江浙沪的财政委员会里占据一席之地,黄金白银滚滚流入口袋。舒坦日子过久了难免神经麻痹,他做梦也没想到累累血债会在这时一起清算,两方人马对自己虎视眈眈,子弹高速旋转崩开颅骨的动作在对方计划里演绎了不下百回。
叶公馆坐落于华格涅路,丹楹雕梁,黄墙峭顶。白玉堂捯饬成小开模样,一连数日在沿街的商铺和俱乐部游手好闲,把叶仲生日常行程摸得八九不离十。姓叶的挺讲究,时常邀请工商业名流开茶话会,从下午津津不倦谈到日暮。
白玉堂压低鸭舌帽,倚在阴影里打了个呵欠,冷眼望那一群人从叶公馆前呼后拥走出来。叶仲生身后缀着两三个受托采访的记者,其中一人戴着金边眼镜,身形清瘦挺拔……是展昭。叶仲生同他握手,赞他锦心绣口,请他为他们的“成绩”与“贡献”多多宣传报道。白玉堂银牙咬得咯咯响,在兜里摁着从乡郊搞来的土枪,简直要捏碎枪管。
门口宾客散尽,白玉堂正待尾随上去,胳膊却让人一把攥住:“你要做什么?”
白玉堂不回头也知道是谁。不愧是展昭,上一秒还与仇雠乖巧言笑,下一秒就绕到自己背后炸开了猫毛。
“我要做什么,你看不出来?”白玉堂见叶仲生钻进私家轿车扬长而去,啧啧两声,“瞧瞧,多好一个时机啊,就这样放过去了。”
展昭目光落到白玉堂衣兜上:“我说过,让你好好读书。我的工作,你不要插手。”
“然后呢?进大学读商科或艺术,还是直接找家公司打工?”白玉堂嘴里咬的卷烟还没吐掉,双手插兜背倚石墙,青砖温度隔着衣衫布料传到脊背上,如此潮湿阴冷,“白爷偏偏不干,怎么着吧?”
两团乌云在陋巷翻滚碰撞,几乎擦出雷霆闪电。展昭猫眼气得滚圆灼亮:“白玉堂,你这手跟踪盯梢的本事实在差得远,连我这关都过不了,更别提行刺。行事如此莽撞,最后只能往绝路上走。”
“那是因为……”白玉堂收了声,一股莫名的忿气突如其来,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他在华格涅路附近蹲守多日,全无破绽,他能发现自己,他不晓得为什么?
“那你倒是对我坦诚?大哥的死,我问了你多少回,你嘴里什么时候有过半句实话?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做的事却桩桩件件把我排除在外,你还不如那个欧阳春!”他向来受不得激,更受不得展昭的激,一阵烈焰腾腾的冲动涌上来,恨不得摘了那副假模假样的金边平光镜,往他喉结重重咬上一口,“叶仲生,这畜牲,我杀定了!”
“白玉堂,他难道只是你一家的仇人?因他而死的不只是白锦堂,还有我出生入死的战友,成百上千的民众!我难道要把遗属召集起来,让他们一人开一枪才算完?”展昭两颊微微颤抖,“我们每一次行动,要收集多少情报,埋伏多长渔线,布置多少棋子,错一步就是杀身之祸!他的命不是你的,我的命也不是我的,从我奉命来到上海的这一天起,慢说性命,就连骨灰、名誉、名字,都得一样一样献出来,填进去!”
白玉堂一把将展昭扑到墙上,眸利如刀:“你当我不知道?你满身是血回家的那天,我就足够明白!”
“展哥,怎么还不走,赵虎他等你……”
张龙鬼鬼祟祟拐进小巷,被眼前景象唬了一跳。白玉堂和展昭同时瞪过去,张龙一激灵,相当审时度势地避开。
黄昏雀鸟归巢,天际染开大团橘色红色黄色,灰扑扑的街头巷陌飘出烧火做饭的香气。二人闷不吭声回了家,气氛好不诡异。
问题来了,晚饭谁做?
都是后生小子,肚子一空,谁也熬不过谁。终究还是展昭下了一锅大馄饨,沉着脸端出厨房。白玉堂嗅了嗅味儿,懒懒道:“素馄饨啊。”
展昭翻个白眼,端碗回房:“不吃饿着。”
耳听房门嘎吱一关,白玉堂拿起调羹一口一个,吃得风卷残云。素馅消化很快,白玉堂半夜蹑足去加餐,结果与厨房里的展昭大眼瞪小眼。
白玉堂嘲笑道:“呵,半夜偷腥的猫。”
展昭不甘示弱:“作索窃食的鼠。”
如此相安无事数日,随后的一天夜里,展昭突然敲门进屋:“玉堂,你那把枪给我。”
白玉堂腾的坐起,警觉道:“作甚?”
“这种土枪,十米以内防身也就罢了,再远就太不牢靠。”展昭递上一支毛瑟枪,轻声叹息,“玉堂,你若执意如此,明天就去郊外,瞄准,打靶。子弹渠道紧张,临到动手之日要是打不准,你今后便不要再起这个念头。”
手枪冰冷坠手,不知经历过几任主人,于血雨腥风里取过多少人命。白玉堂攥住握把,五味杂陈。猫儿护他,有时护得他气急败坏,但也确实懂他。
叶仲生的死期确实未到。组织里潜藏着转变者,通过叶公馆向南京调查科频频传递情报,而且级别不低,几乎逼得半个组织撤出上海,假如不能加以甄别,必是一场灭顶之灾。
电台再度发报:云汉确定叛变。
云汉,是雷星河的代号。
大风呼啸,将屋脊上的倾盆雨丝震成浓雾。展昭脱下湿漉漉的风衣,立于窗前良久无言。
白玉堂从身后拥上来。他未满十八,身材却已经与展昭不相上下,一双臂膀健硕有力,轻而易举将人揽入怀中。
半晌,白玉堂听展昭哑声道:“收网罢。”
三日后,《申报》《晨报》《新闻报》等大小报刊争相报道同一件事:南京钧座同窗好友、江浙沪财政委员会委员、上海滩著名企业家叶仲生遇刺身亡。新闻里描绘得细致,当时大街东面一声枪响,趁众人注意力都往东的空当,大街西面紧跟着又是一声枪响,叶仲生的天灵盖当即就飞了出去,刺客当场逃逸,至今未能归案,甚至无人看清体貌长相。
比白锦堂当年的死状,更加惨烈几分。
白玉堂脚是稳的,背是挺的,眼是冷的,脸色却隐约发白。这回轮到展昭抱他,白玉堂比他强,他第一次杀人后整整反胃三天,闻不得一丁点儿荤腥味。
远处霓虹灯闪烁辉映,笙歌旖旎,酌金馔玉,行人与车马川流不息。近处穷街陋巷,逼仄破旧,妓女摆出姿势垂首揽客,乞丐抱着破碗衣不蔽体,帮派分子在各间商铺吆五喝六,发现这个月收不上保护费,抄起棍棒揪住店老板店伙计,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打砸抢。
展昭垂下眼帘。他从小看到大,再熟悉不过,他自己就生于常州的破瓦寒窑。
他与白玉堂悄悄穿过众生百态,无人知道这是两个满城通缉的亡命之徒。
“云汉”雷星河藏匿数日,风声鹤唳,开阖房门都紧扣着手枪,举止间汗毛倒竖。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雷星河这天刚解完手,冰冷枪口立刻抵住了后脑勺。
“南侠派你来的?”雷星河缓缓举起双手,“我想见见师弟。”
白玉堂多施了几分力道:“谁是你师弟?哪个倒霉蛋这么晦气,有你这么个师兄?”
雷星河深吸一口气:“我俩当年在日本留学,毕竟是睡一个上下铺的师兄弟……我承认,我看相叶仲生口袋里的大洋,出卖了其他条线,可我没狠心供出他……”
白玉堂气笑了:“如此说来,大爷我还得谢谢你。”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白玉堂扣动了扳机,“云汉,你不配叫这个名字。”
雷星河一死,总算及时止损,争得片刻喘息,展昭趁此良机又救出一要员,名叫公孙策。抛开风险不谈,每次家里来客过夜,白玉堂都暗自欢喜,因为展昭必然会将他的卧室让出来,顺理成章与自己挤同一张床。猫儿洗过澡,碎发低垂,睡衣散发出洗衣粉的清香,白玉堂于假寐中大胆搂抱过去,还能感受那温热肌肤一阵阵的僵直紧绷。
“猫儿,你说有没有优雅些的死法?”白玉堂躺在床上,突然感慨,“爆炸会死无全尸,枪击和刀剑会把人体组织搞得到处都是,毒药也不好受,身体跟虫豸一样抽搐扭曲,还要口吐黄水和白沫,上吊和溺毙更不用说,怎么就没有西方油画里那种安宁静谧的死法呢?”
“想这些作甚?活着是最原始最刻骨的天性,死亡与之相悖,自然呈现得痛苦而凄惨。”展昭笑道,“优雅地生活已是不易,还要选择优雅地死亡,追求未免太高。”
白玉堂侧身看他:“我是在想,万一哪天被逮住,用这种方式自裁好歹走得轻松些,你说是伐?”
展昭收敛了笑意,没有答话。
床头灯暖光微弱,床头昏黄,床尾黢黑。卧室里沉寂许久,才见展昭凶巴巴瞪了白玉堂一眼:“瞎三话四。”
*吴语谐音“畜牲”
*出自《诗经·大雅》
(三)
杂乱无章的电线和龙门架分割天幕,一块块铅灰色天空仿佛泡在脏水里,拧一拧就要落下雨来。
公孙策让租界巡捕房打瘸一条腿,行动甚为不便,幸而他自己精通岐黄之术,不必涉险求医。云汉将公孙策和部分条线暴露得彻底,上海无论如何也待不得,一旦迁延时日,甚至还要牵连南侠。上峰连发电报,急令公孙策等人分批撤回后方,一部分南下赣闽,一部分北上京津。
公孙策地位太重,重到展昭不得不悬心吊胆。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即使无人护送,公孙策也能凭借智谋全身而退,如今他非但瘸了腿,还在巡捕房和警察局里留形照影,出城难度不言而喻。当局如割草机般一茬茬清洗收割,残存的行动组、情报组、通讯组大抵断线绝音,可调动人手屈指可数。展昭凝眉沉思,一条条联络线一个个特情者在脑海细细筛过,都不敢保证将公孙策平安送到天津。
时维六月,潮暑蒸腾。白玉堂忙完毕业典礼和毕业晚会,雄赳赳气昂昂,步伐好似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晚会歌舞笙箫的余兴显然未过,这小子领带不解,西装不脱,不顾家里还有客人,搂起展昭的腰就要跳舞转圈,只差命令留声机自动放一曲华尔兹。展昭哪有心思陪他跳舞,何况男步对男步,跳着如斗殴。
“那我们改天跳探戈?”展昭一把蜂腰劲瘦柔韧,手感极好,白玉堂抱着舍不得放,笑眼里开出团簇桃花,“我在剧院里看过几回探戈,相当热辣劲爆。”
公孙策从卧室门缝里往外瞅了一眼,无奈摇头微笑,架起眼镜继续看报。他倒是从容不迫,大不了临行前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交与南侠,如此一来,南侠既是展昭,又是公孙,南侠可以成为任何人。至于自己这个“旧公孙”,即使一死也无伤大局。再计穷势蹙的场面他也经历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差这一回么。
一命接一命,传下去,保下去,向来如此。
谁知白玉堂心里另有主意。早在他听闻公孙策要去天津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开始萌芽扎根。
由他掩护公孙策,出城北上。
离去,是为了归来。
白玉堂的方案简单粗暴。利用展昭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交情,将自己托到一个江海航运公司做个船员,再借“关系户”身份之便,把公孙策悄悄装进货箱,沿黄浦江运出上海。政府通缉令在上,展昭不可能显露“赤色倾向”为公孙策暗通关节,但白玉堂是展昭的名义族弟“展昼”,为自己家人托情钻营,司空见惯。
展昭的确认识一位经营轮渡的宁波帮,也的确考虑过这条路子,唯独没考虑过白玉堂。他低低唤声“玉堂”,双唇抿成一条薄线,顿口无言。
“猫儿,我的主意不好么?”白玉堂从床上坐起,单手撑在展昭颈边,亚成年的上半身把展昭遮得严严实实。
煤油灯光红彤彤地跃动在墙上。展昭侧躺着,半边脸颊埋入枕中:“没有不好。”
“可是我说出这个主意之后,你就不肯理我了。”白玉堂摇摇展昭肩膀,“猫儿,你生气了?”
“玉堂,你明明晓得,再难我也会设法腾出人手来,绝不至于轮到你涉险。”展昭叹道,“你执意送公孙先生走,意在离开上海。”
“乱讲,我怎么舍得走。”白玉堂笑道,“可你得承认,这是最不会引人注意的法子。退一万步说,即使露了馅,我也保证把你剔得干干净净——你尽可以放心我,我对展昭,绝对忠诚。”
“别说怪话。”展昭转过身,眉尖含嗔,“我看得出来,你的心思老早就不在这里。兄仇既报,你大可以远走高飞,去闯自己的海阔天空。你想走,我不会拦,不必找这般危险的借口。”
“这不还是生气了?”白玉堂笑意更盛,“现在后悔也晚了,我的名字已经递到人家公司那儿,过几日就该上岗搬砖了。”
此话正是炉中添炭,火上浇油,展昭当真动了气:“白玉堂,你翅膀硬了,可以天南地北到处乱飞了,你以为逞一次英雄很威风很骄傲,恨不得飞在最高处,好让全天下都仰望你生前身后的英姿!心上人不管,亡兄遗愿也不顾,你……”
展昭倏地瞪大双眼。
头顶阴影骤然压下来。白玉堂双臂紧贴床褥抄起展昭肩背,将他整个儿圈在怀里,重重吻他。
“我没有不管我的心上人。”一吻作罢,白玉堂脸颊挨着展昭脖颈蹭了蹭,竟有几分委屈可怜,“猫儿,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展昭一动不动,瞪圆的猫眼怔楞无措。他所说的心上人,明明是,明明是校门口那位女学生。
“猫儿,我就要走了,归来不知何年何月,我想……求个定心。”白玉堂又爱又怜,揽住展昭头颈,再度垂首深深吻下。展昭的嘴唇精巧而饱满,如一瓣丹红凝露的蔷薇花,与他三年以来昼夜热盼的触感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甜蜜美好。
“你喜欢我的,是不是?”
白玉堂吻得热情激烈,万分霸道地攫夺了展昭的呼吸。展昭迷迷瞪瞪,如饮醪糟,两扇浓长睫羽微微闪出几星惝恍微光,竟是难得一见的温顺柔软。
直到腿间抵住某处灼热,展昭灵台一震,霎时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
这怎么可以!他是玉堂的兄长,是玉堂的监护人!
展昭骤然挣扎起来,谁知白玉堂这时候力气大得惊人,竟没能挣开。睡裤已然褪下半截,白玉堂顺势轻轻一蹬,单手松开睡衣纽扣向两边一敞,他便赤条条光溜溜地裸在白玉堂面前。煤油灯映红白玉堂的脸颊,他眼里似乎跳动着呲呲火星,两束目光如西洋医院里的X光机,把展昭从皮到骨到心透视得一清二楚。
“猫儿,你以为我的心上人是哪个?”白玉堂使了点绵劲,将展昭的动作尽数化在怀里,“一直都是你。猫儿,展昭,我想你想了三年,真的好喜欢你。”
白玉堂强悍地叩关闯入,展昭仰起脖颈,绷紧通身肌肉,疼得阵阵发抖。展昭不知白玉堂究竟打哪儿学来的风月手段,揉着捏着就将痛感降了下来,几下子捣出了门道。
玉堂,二弟,不应该,这不应该……陌生的感觉令展昭发憷,他推拒着白玉堂的胸膛,仰头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拉开双臂,以吻缄口。
一对诡异硕大的黑影映上白墙,双头交颈,两腿摇摇,身躯如山岳海涛上下起伏,时不时古怪颤栗起来,仿佛灯烛受风。
公孙策在隔壁卧室睡着。展昭满身是汗,大口喘息,一丝声气也不敢出,腰背如弓紧紧绷起,仿佛下一刻便要崩裂摧折。然而屋里依然渐渐响起小猫舔水般的声音,展昭瞳孔浮出少许惊惶,艰难地往床头撤去,却被白玉堂双手握住腰肢,囫囵个儿的翻过身去。
小猫舔水的动静消失了,屋里复又响起船橹拍水的声音,一波紧缀一波,一浪跟着一浪。
展昭不停不休地挣扎,口咬棉被,足蹬床褥,摇头抻颈,通红眼尾生生逼出泪花。热濡紧实的触感让白玉堂栈恋难舍,欲仙欲狂,他叼着展昭后颈,牢牢箍住展昭湿滑莹亮的身体,将展昭的一切揉碎了融在怀里,再将自己的一切掰开了深深埋入,腰股战战,喷薄欲出。
展昭一声尖叫吊在喉中,再次剧烈抽搐起来,沾得彼此斑斑驳驳。
他跌回软枕暖榻,绝望地闭上双眼,昏睡过去。
晨曦溜进窗帘缝隙,白头鹎与灰喜鹊在窗外叽叽喳喳。展昭在啁啾声里醒转,只望见床头的咸豆浆、粢饭糕和茶叶蛋。
待展昭吃过早饭走出卧室,公孙策已经坐在餐桌边翻杂志听无线电。尽管床铺质量不错,墙面隔音也过得去,展昭依旧心里发虚,完全是凭借自己的职业素养,才没有欲盖弥彰地拉扯衣领。
“昨晚熬夜了?”公孙策有些好奇,他记得展昭的作息一直雷打不动。
白玉堂插嘴进来:“我昨晚拉他讨论人生来着,聊得久了些,从中国哲学聊到西方艺术。”
展昭沉默。清醒后的罪恶与内疚压倒一宿的失序与疯狂,他不知道该对白玉堂说些什么。他洗漱完毕,换好正装,提起公文包出门上班。
从吴淞口驶向天津港的货轮不日启程,展昭事无巨细,办得滴水不漏,白玉堂却没能与他说上一句体己话。展昭分明在躲他,他难道想一辈子躲着他?
白玉堂渐渐焦躁。他守屋待猫,逮住展昭往卧室里一推,咔哒反锁房门。
“展昭,你今朝必须跟我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
展昭别过头:“玉堂,我是你兄长,你不该喜欢我。那晚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过。”
“你意思是,我俩跟露水情人一样,睡过就算?”白玉堂把展昭堵在墙角,“臭猫,你根本就是愿意的!你刀里来火里去,那样好的功夫与心术,要是当真不愿意,难道拒绝不了我?你这假道学,假清高,那天晚上你明明跟我一样快活!”
展昭恼羞成怒:“白玉堂你……”
“你过不去我哥托孤的坎儿,以为照顾朋友弟弟照顾到床上去,太差劲太缺德,但这是我先追的你!闽广风俗里尚且有契兄弟,我俩算得了什么?”白玉堂丢掉展昭的金边眼镜,抵着门框吻上去,展昭挣脱欲逃,他干脆顺势而为,揽着他一起摔上床。白玉堂吻得肆无忌惮,他知道展昭纵有千般奇巧手段,也不会将它们施加于己。
“猫儿,展昭,你要不要我?你扪心自问,到底因为什么从了我?难道因为我这一去指不定风萧萧兮易水寒,所以干脆事事依我?你们组织经受不起任何伤亡,所以我毛遂自荐的时候,你没有真正阻拦,是也不是?就算我出意外被捕,或死在半道上,你也自信我不会出卖你,无论如何无损大局,是也不是?”
白玉堂问得颠三倒四,展昭被彻底激怒,一拳将他从身上掀翻:“白玉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白玉堂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歪头瞅瞅展昭潮红的脸,哈哈一笑,转眼又翻身抱过来:“是也没关系,不是也没关系。展昭,我不要做你弟弟,我要定你了。”
白玉堂毛茸茸热烘烘的脑袋拱在自己脸颊、颈侧、锁骨,展昭茫茫然想起,再过三天,就是白玉堂十八岁生日,然而那时候他已经随货轮离开黄浦江,漂在了京杭大运河上。
雏鹰离巢,幼狼嗥月。
一星期后,白玉堂与公孙策有惊无险抵达天津,谁知人去楼空,天津的地下组织也已失联。公孙策费尽周折,辗转许久才重新取得联系:去赣南。
这一变故彻底搅浑了白玉堂的计划。他原计划送完公孙策后,取道河北保定,考陆军大学。
白玉堂一咬牙,送佛送到西,江西就江西,横竖不闯出个名堂来,他不见展昭。
赣南苏区星罗棋布,连缀成片,外部封锁封得风刀霜剑,里头反围剿反得轰轰烈烈。这里的一切都如此新奇,比他预想中好过太多。白玉堂的天赋派上大用场,有战时上马迎敌,休养时四处走访城镇,游说商贾,打通盐油粮铁的补给渠道,并通过展昭周转斡旋,将白锦堂留下的黄金一箱箱运进苏区。他毕竟是白锦堂的弟弟,陶朱基因在血脉里流淌百年,只要不叫他搞腌臜龌龊的行当,他比谁都玩得转。职务给予白玉堂极大的寄信之便。他开始用古文、现代诗歌、和自己那点儿瘠薄的英语法语轮流给展昭写信,美其名曰磨炼文法。相比于母语,外国语毕竟隔了一层纱,“I love you”“Je t'aime”听起来似乎就是比“我爱你”委婉腼腆。
当然,他丝毫不介意以最直白热烈的方式向展昭写情书,就怕那猫儿皮薄,见信就熟。
好景不长,白玉堂来赣南的次年,一九三一年九月,东三省不战而溃。
一九三二年一月,日军兵分三路,突袭上海。
(四)
海面日舰云集,战火自闸北爆发,飞机大炮从吴淞到江湾全线轰炸,在沪驻军竟日激战,道路死伤枕藉,饿犬争尸。展昭无书信、无电报,渺渺无踪。
白玉堂头一次后悔离家,什么功名,什么地位,什么都比不上猫儿身边。
“又打算溜进城里拍电报?”
白玉堂才从营帐里出来,再度与欧阳春打了个照面。他俩去年十二月在苏区军校重逢,山沟里的军校设施居然不错,配套建造了礼堂、操场、俱乐部、模型室,教官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白玉堂一有闲暇就往那里跑。欧阳春面迎白玉堂二度挑衅,试图再把他捶倒在地,可惜来来往往切磋五十余招,没能如愿。
也不怪欧阳春,他整个人憔悴不少,九一八让这个东北汉子丢了半条命。
“你这模样,真像我去年听说东三省丢了的样子,心里眼里只想回家,回去跟他们同归于尽。你只在上海四年不到,我却在关东活了三十年。”欧阳春习惯性往军装口袋里掏烟,掏到一半手一顿,又放了回去。眼下经济形势愈发严峻,烟跟盐一样紧俏,财政和银行天天削尖脑袋瞪大眼睛筹粮搞钱。
“他办法多得很,不会有事。倒是你自己,想想你当初为什么来这里。知道你归心似箭,但你现在回去帮得了他吗?你帮不了。”
帮不了。
白玉堂脸色铅沉,照旧骑马奔去电报公司。
谁都不愿看到第二个东北,各地军民抗战热情水涨船高,强逼南京出兵增援。三月初,经国际调停,中日停战。展昭终于给白玉堂回了电报,大致提了提淞沪战况,只道自己一切安好。他的语气依旧沉静平和,即使见字而不闻声,也如一条淙淙清渠,不涸不汛永不断流。
白玉堂从信纸里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国际调停能顶什么事儿,日本人必然不会就此罢手,沪战更像将注意力从关东转移的一个幌子,猫儿也必然不会乖乖窝在家里或躲去租界。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某不日随军座返程述职。此战虽胜,然南京消极避战,前景茫茫,此去恐相逢无期,唯有一问,望阁下释疑。”
还是老一间弄堂石室,通过秘密频道发来的电报络绎不绝。展昭知道对面的人,十九路军副总指挥麾下将官,智化。
“阁下为我军秘密传递日军战地部署,与普通市民所组的情报小队迥然不同,足见不是等闲之辈。CC系?中共?苏共?——你究竟为何人?”
展昭浅浅一笑。外侮当前,无关派系。
“某明白了。”电台沉寂片刻,复又响起,“愿你我将来,都不后悔。”
棋局一启便无可逆转,他们所有人注定一步步走向终局,落子无悔。
三月春风吹碧桃,头顶碎红细瓣纷纷而落,脚下是轰炸之后的断井残垣。一明一晦的强烈冲击里,展昭信步漫游,报童挥着最新印刷的报纸,口呼号外。展昭目光落到他破旧灰褂上,招手买了两份。他低头一看,手里这份《朝日时报》好巧不巧正是他的杰作,他的笔名“熊飞”和所撰文章赫然在目,看似秉公持正,而弦外之音尽是亲日辱华。
展昭自嘲苦笑起来。白玉堂迟早会弄到这份报纸,看到这些文章。他会怎么做?是千里迢迢杀回上海,指着鼻子痛骂一顿后割袍断义,还是不声不响,从此断绝音书,老死不相往来?
屋里电灯是暗的,厨房是冷的,书桌是干净的,没人等他回家。展昭把外套挂在衣架上,陷入被窝,疲惫与困意潮水般涌入四肢百骸。职业要求他警醒浅眠,不可有梦境,不可有呓语,然而白玉堂离开后,展昭时不时会梦见他。白玉堂锋光照人的眉眼,白玉堂低沉磁性的嗓音。白玉堂搂着他滚在床上,炽热气息如炎夏热浪,一波波铺天盖地。他紧紧抱住白玉堂,双腿呈菱形状大开,小腹鼓鼓胀胀。炙人暑气里,白玉堂的根茎扎入展昭身体茁壮成长,结出饱满紫红的浆果,爆满丰沛微凉的浆汁。不瘠不沃的土地经不起一遍遍翻耕播种,却依旧倾尽一切水分养料,他委实丢得太多,颤声尖叫,白玉堂在他身上枝繁叶茂。
展昭惊醒过来,胸膛起伏,汗湿寝衣。
他真的……想念白玉堂。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叩门声突然在某个傍晚笃笃响起。展昭从门缝里一瞧,外头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胡子日本人。
“阁下就是新闻界小有名气的‘熊飞’?”日本人掏出文件夹,翻翻资料照片,来回比对一番,然后彬彬有礼地操起一口蹩脚汉语,听起来如螃蟹在海边滩涂地里爬,说它像古代南蛮巫祝的咒文都是抬举。
终于来了。展昭镇定自若,能找到家门口,他的档案履历估计早被日本驻沪领事馆翻到烂熟。
“展先生,跟我们走吧,松井领事想见您。”
日军鹰视狼顾,白色恐怖反而愈演愈烈,一直有人牺牲,一直有人转变,一直有人锄奸,血怎么流也流不干。翌年,组织中心全部迁离上海,南侠不在转移名单之列。
苏区的新领导者照搬教条,不顾一切实际,只管往左倾,经济工作从顺水行舟到举步维艰。白玉堂在财政部吃了不少挂落,气得不轻,肚里时时刻刻窝着火,闲暇时便愈发挂心展昭。他洋洋洒洒地写信寄信,猫儿回音却越来越少,谈及自身的,不过寥寥几句。他委托来回奔波上海的战友顺手捎来不少报刊,一版版埋头疾扫,终于找到“熊飞”这个笔名。
战友探头瞅了瞅报纸首版,看见《朝日时报》四个大字,一脸鄙夷:“你居然看得进这种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在上海滩看过报纸的,都知道这家通讯社已经从民族资本变成了德日注资,出了名的狗腿。跟鬼子还没打起来呢,自己先给人家跪下了,见宣统皇帝都不带这么毕恭毕敬的。”
白玉堂一句话也听不见。他双目圆睁瞪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文章里每个符号每个字他都认得,连起来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灿金阳光失去了温度,他浑身发冷,一颗心直直坠进冰窟。
翻来覆去看过三遍,白玉堂终于暴怒,两下子将报纸撕成碎片,狠狠掷在地上。这就是他的猫儿,他的心上人,他的引路者,他的理想与信仰……
白玉堂呼吸急促,似一只迷途鹰隼在屋里打转冲撞,满腔怒忿冲到火山口,随时能喷薄而出。
原地打转了几圈,白玉堂瞳孔倏地一缩,骤然驻足转身,将碎纸片统统捡起来拢入怀中,疾步向外奔去。
“公孙先生,你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
白玉堂风风火火闯进来。公孙策吓了一跳,笔杆一颤,纸上随即多了个小墨点,他搁笔叹气道:“又怎么了?”
“公孙,我问你,你们陆陆续续从上海撤干净了,可为什么展昭没有回来?”
“撤了,但并非撤走所有人。内陆山区消息闭塞,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必须仰仗来自南京北平上海天津这些大城市的情报。”公孙策静静望白玉堂一眼,已然明白这小子都猜到了什么。这原是机密,但白玉堂与展昭彼此如冰如镜,当胸一照透彻晶莹,必定无法隐瞒。
白玉堂紧紧攥住桌角:“有一桩事,我老早就想问。雷星河当年出卖了他知道的所有联络线,独独没有出卖展昭,你们无法甄别他是否叛变,所以根本没打算叫他回来?雷星河一手算盘打得妙,让他承受自己人的怀疑,比死在敌人枪下痛苦十倍!”
“慎言!”公孙策站起,肃容正色,“南侠从未失手,从未瞒报,绝无叛变可能。之所以不走,是因为他在沪经营多年,资源深广,挪动不得。你只需知道,他一直都是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我们嵌在暗处的……尖利钢钉。”
白玉堂重重闭了闭眼,他记起展昭许多年前说过的话。
性命、骨灰、名誉、名字,一样一样献出来,修砌山岳,填补江河。好山河画破图抛。
“行。”白玉堂难解焦躁烦闷之情,拿鞋尖碾着地面沙土,“我现在是小布尔乔亚,九死一生购进盐铁粮油还要被打成‘奸商’,待在这里也无趣,帮不上忙,不如让我回上海。”
公孙策蹙眉:“措辞注意些,还嫌没挨够批?”
“如果挨批能扭转乾坤,我求之不得!我们刚来时,这里多么欣欣向荣,可如今呢?商路闭塞,物价崩溃,大幅增税,通货膨胀,还要盲目扩军。”公孙策不负责经济领域,然而白玉堂纯粹把他当作一位可倾诉的长者与朋友,说得咬牙切齿,“公孙先生,我或许不懂别的,可我懂自己亲眼所见!再这么瞎搞,迟早要出问题,要出大问题!”
胳膊拧不过大腿,一向足智多谋的书生对此束手无策。公孙策按了按额角,声音沉郁:“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经济工作的人才不可或缺,赤贫百姓无暇思考精神与主义,他们最关心的无非是赋税有没有加重,农产品能不能卖出好价钱,明天可不可以吃上一口热饭。”
“小白,再等等罢,就要变天了,会有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白玉堂深吸一口气。
再等等罢,等到他能长鸣出鞘,等到他足以与南侠并肩作战的时候。
他扭头走出书房。
公孙策端坐良久,取钥匙拉开书桌抽屉,里面是一沓高级别密件,有资格传阅的屈指可数。展昭拿着日本领事馆给予的补贴,去日本出差并接受“进修培训”。电报言道,日本各大政要与媒体都在极力鼓吹扩大战争,连妇孺都要参加军训,随时为他们的皇军玉碎效死,战争热情之高涨激昂,令人心惊胆寒。
北上联合抗日,刻不容缓。
然而世事不遂人意。苏区内忧外患,政见争论不休,政令几度变易,所担忧的终究一语成谶。
怒河,荒草,雪山,两万五千征程路。
一九三五年,华北事变。
一九三六年,西北通电全国,停止一切内战,抗日救亡。
展昭将各大报纸统统翻过一遍,容光焕发,猫儿眼奕奕含笑,看呆一众通讯社的小姑娘,哪怕眼下说着日语,置身于松井久雄的驻沪领事馆,都不觉悒怏阴沉。
茶室小巧静谧,身着和服的日本小姐素手点打茶汤,待翠绿茶沫浮起后,双手奉茶敬客。松井久雄笑道:“展君,试试我们的正宗茶道。”
展昭跪坐茶桌前,端碗啜饮一口,例行公事般赞不绝口。
回去后,得好好泡一壶西湖龙井,他心道。
“我先前提过的事,展君考虑得如何?”
为松井公馆“兢兢业业”效力三年后,松井久雄正式邀请展昭加入,每月一百大洋,比报社薪酬高出十倍。
展昭笑了笑,摇头婉拒:“松井领事,展昭只是一介情报贩子,不愿涉足政治。更何况,我实在不知区区一个记者,除了为松井领事搜集情报之外,还能为公馆做些什么。”
“记者能耐可不小,特别是上海滩的记者,大多在同时充当某些集团或组织的喉舌,展君这般纯粹的记者凤毛麟角。”松井久雄微笑,“支那国土辽阔,将来只靠皇军治理必然不够,而且容易激起愚民的逆反心,‘以支制支’无疑是大势所趋。懂日语的支那人少,懂日语且识大体,敢为皇军说句公道话的支那人更少。我们相中的不仅是展君的聪颖,更是展君对皇军的一片忠心。”
展昭面容依旧温顺谦逊。他肝火突突翻涌,胃里直犯恶心。
松井久雄喝了口茶,不疾不徐补充道:“展君有个弟弟吧?”
他乍然抬眼。
“展君如此优秀,令弟却让人操心。听说展君苦心为他找了一个船员的工作,他却好逸恶劳,一下船就四处游荡,不出半月就被解雇,展君还得替他还违约金。”松井久雄对“展昼”的履历同样烂熟于心,“展君在报社的薪酬再高,也架不住令弟这般挥霍。这样吧,公馆每月额外再支五十大洋,足以供他过上等人的生活;他若哪天回上海,我可以再为他安排一份轻松适意的工作。展君以为如何?”
展昭捋直西装,郑重鞠躬。
松井久雄胡子一翘,露出满意微笑。
展昭离开领事馆时,街头华灯初上,他迎着凛冽夜风,身心随之松弛下来。他与白玉堂的档案真中作假,假里含真,伪造得天衣无缝——让敌人自以为摁住软肋,计划就成功了一半。没有弱点的人不是人,是一把刀,一面盾,一包不知何时引爆的炸药。
掐指细算,白玉堂已许久不曾来信,不知他怎么样了。
他会气疯罢。他还会留意自己吗?他还会回来吗?
展昭仰望璀璨夜空,几滴冷雨坠在脸上,十二月的寒意一滴滴沁入骨髓。
不回也好。鲲鹏北上,莫问归期。
(五)
一九三七年八月,赤血映天,暮云千重。
空军炮弹误伤租界,展昭正在附近。弹片与血肉横飞,巨大冲击波将他重重甩到墙上。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的头一个月,展昭借口重伤住院,干脆没去松井公馆,眼耳鼻舌身意都落个清净。他明面上仍是报社记者,只是从属通讯社成了这栋打着驻沪领事馆幌子的松井公馆。松井久雄重金收购展昭的《朝日时报》,与领事馆出资支持的其他报刊合并为《九州新报》。这报名起得阴毒,狼子野心跃然纸上。
医院病房的窗玻璃映出展昭冷肃面容。会战不过半月,苏州河沿岸成了血肉磨坊,炮火连天,烟滚如山,比五年前的战场惨烈百倍。
展昭低声交代值班护士,护士心领神会,迅速配合他乔装改扮。展昭窄袖劲装,一身江湖装束,自医院后方逾墙而出,融入暗夜。他断线多年,始终静默待命,却不意味着碌碌无为。南侠自有南侠的九江八湖。
法租界的夜总会依旧衣香鬓影,灯红酒绿。幽暗包厢内,韩彰嘴里叼着雪茄,驳壳枪在五指间翻飞,他讥笑道:“展昭,我真好奇,你究竟是哪条线上的?就凭你,也配在老子面前提要求,也配让我们相信你?”
展昭笑了笑:“韩老板既如此说,那卢先生作为十年前的工人纠察队队长,过香堂、拜码头,投入与他有刻骨深仇的青红帮,与你称兄道弟,却又是为何?”
韩彰脸色骤变,当场就要暴起拍枪。黑暗里走出一个人影:“老二,展先生所请,我们应下了。”
韩彰闻言一怔,明显激动起来:“大哥,你考虑清楚现在的战局。鬼子什么装备,我们什么装备?鬼子什么战术,我们什么战术?鬼子什么指挥水平,我们什么指挥水平?成千上万条性命成堆成堆地往机枪口里填,都没能冲破海军司令部,我们手下这些江湖兄弟顶什么用,妄想只手补天吗?”
展昭道:“韩老板,你只说一句话,干不干?”
韩彰眼眶泛红,瞧瞧卢方,瞧瞧展昭,然后把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干!”
大批物资运往前线。青红帮一处分会召集部下,或炸公路运输线,或升烟扰乱敌机轰炸,将松井公馆与日军里应外合的计划摧毁大半。卢方与韩彰悄悄带队潜至后方,活捉好几批浪人与特务。展昭所言不差,这帮狗东西意欲在大部队饮水的井沟河渠里投毒,韩彰怒发冲冠,夺过大罐大罐的毒药,揪住领子就往特务肚子里灌,灌得一个个穿肠烂肚。
一日互通情报时,卢方突然问道:“展昼,是展先生的弟弟?”
展昭警觉:“卢先生见过他?”
卢方不疾不徐答道:“哪里,突然想起罢了,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持久鏖战到十一月,七十余个师团血肉筑壕,日舰炮弹如暴雨倾泄,黄浦江岸火光冲天。
展昭别着记者胸针穿梭在日军阵地里,一口日语流畅优雅,哪怕海拔比日本平均水平高出不少,鬼子愣是把他当日侨。他再次负伤,飞溅的弹片嵌入身体,所幸医院也凑巧炸毁一半,不必向松井久雄多作解释。前些年,那些阴鸷寡言的特务和浪人尚且会与展昭友好致意,七月卢沟桥事变一发,他们统统撕破伪装,大肆宣传、策反、绑架、暗杀,不可一世的笑容里难掩轻蔑与傲慢,这会儿忙着扫途洒道迎接皇军,更无心理会。
上海彻底沦陷。
天阴雨湿,高树悲风,展昭卧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发着低烧。伤口不算太深,却连筋穿骨,摧心剖肝。四周似乎仍有硝烟血腥的气味,他朦朦胧胧忆起韩彰的话——一个人,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呢。
护士的声音在床边低低响起:“展大哥,有人来看你。”
展昭应了一声,调整状态,装出一副孱弱书生形容。与他暗地里相熟的,不可能公然前来探望;与他有明面交情的,譬如松井久雄,有口无心应付两句,打发走也就是了。
来客白风衣白西装,怀抱大簇红玫瑰,步伐轻快飒沓。
展昭双眼圆睁,直瞪瞪望着眼前人,一时不敢相认。
“呆猫,我不在,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蔫了吧唧的模样。”客人摘下礼帽,笑容灿烂,“七年了,我终于回到你身边。”
七年风雨洗练,白玉堂白皙皮肤成了浅浅麦色,他目光深邃,腰背峻拔,手茧粗糙,纵有西装革履的风流伪装,依然能辨认出一个真正的军人。
展昭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上海都沦陷了,你回来做什么?”
白玉堂熟练地摸排过病房角角落落,把玫瑰送进展昭怀里,俯身拥抱:“我向你保证过,一定会回来,我说到做到。”
玫瑰馥郁芬芳与白玉堂温暖气息相融,仿佛香水喷洒熏染的甜美幻境,激得展昭几欲落泪。他艰涩开口:“故交旧友避我唯恐不及,你还敢来?”
“猫儿还欠我一场婚礼,纵然是龙潭虎穴,我照闯不误。”白玉堂摸摸展昭微热额头,疼惜道,“今后猫儿不再是一个人,不愁没人看护。医院哪有家里舒坦,咱们收拾东西,回家。”
展昭拉住白玉堂:“你以什么名义回来?展昼的身份在日本人那里留过底,甚至还有学生时代的影像资料!”
“猫儿放心,我既然决定回来,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随他们查去。”白玉堂吻他脸颊,“能光明正大住在家里,我求之不得。”
七年以来,展昭住处换过两回,屋内布局与陈设迥异于前,然而窗边月季、瓷杯龙井、钢笔字迹,甚至书桌上那副装腔作势的金边眼镜,依旧与白玉堂记忆中一般无二。
人还是那个人,一直都是。
白玉堂搂着展昭滚在床上,如久旱之人骤逢溪涧,深深吻下去。展昭头脑昏沉似醉,四肢酥颤,良久才扯开白玉堂的风衣,喑哑道:“先……先洗澡……”
两人纠缠难解,磕磕绊绊往外走,风衣、西装、衬衫、长裤,零零落落掉在从卧室到浴室的地上。十一月的天气湿冷阴沉,浴室乳白热气蒸腾,镜子蒙上一层薄雾。展昭拥着白玉堂跌入浴缸,呛进几口水,双腿却紧勾着白玉堂劲瘦腰身不放。
白玉堂笑道:“色猫,这么急着邀请我?”
展昭赧颜,似乎才想起是他先提议洗澡,脸颊与身体一同泛起粉红,但他依旧揽住白玉堂脖子,轻轻吻他嘴唇,再向下滑去,吻他喉结与锁骨:“白玉堂,我……想你。”
白玉堂凶狠地拎起展昭,一把扑倒在身下。展昭急促喘息,露出水面的肌肤沾满细密水珠,随胸膛起伏缓缓滑落,好似云收雨霁时的汗滴与清液。白玉堂抬起展昭双腿,挺身直入。展昭骤然感知到暌别七年的坚实与炽热,身躯仿佛从内到外抻展开来,如一面鼓满海风的船帆。他小腹肌肉紧绷剧颤,水面登时绽开一朵浅白小花。
“这么敏感?”白玉堂虎牙蹭咬展昭圆润耳垂,“这才哪到哪?”
展昭且恼且臊,欲要推开白玉堂,却又舍不得,结果他见白玉堂吮吸一口自己的耳垂,得寸进尺道:“我不在的时候,猫儿有没有想着我……偷偷做?”
好一只多嘴多舌的耗子!展昭让白玉堂言语一激,蹿出一股逆反劲儿,于是勾起他脖子:“你不问也就罢了,既然问起,我也不瞒玉堂——那些消遣用的玩意儿就藏在床下,要不要去瞧瞧?”
“敢情还有玩具?我过去说什么来着,外表正经,骚在骨里,可不正是你这只猫儿么?”白玉堂笑了,霸道地捏起展昭下巴,“不急,将来有的是你我一同消遣的时候。现在,咱俩先补七年的旧账。”
“白玉堂你……”展昭不甘示弱地仰面瞪他,抬腿要踹,却没留意二人仍榫卯相连,白玉堂在里头随意一动,便能令展昭瞬间忘记所有挣扎。
风帆再度张起,海浪忽而澎湃奔远,忽而汹涌卷回,船身颠簸不止,浴缸里水花四溅。展昭仰首惊叫,一阵接一阵打颤起来,竟不稍停歇,似要将堆积七载的热望相思喷薄而出。
水渐渐凉透,二人躯体犹自火热。展昭斜斜歪倒,手腕软软挂在浴缸边缘,白玉堂一松手便要整个儿滑落。
展昭指尖抚过白玉堂身上一处处战伤与抓痕,轻叹道:“我原以为,你再也不肯见我了。”
白玉堂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蹭,耳鬓厮磨:“说老实话,一开始我确实气昏了头,把你编写的那份报纸撕得稀碎,还丢在地上踩了两脚。”
“不稀奇,要不这么干,我还得怀疑你是不是白玉堂本尊——你算好的,在我们这儿,都把它当厕纸。”展昭笑了,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阖目窝在白玉堂怀里,“哪怕你当真不肯见我,我也不怨。北方战事危急,你们前两年又和国府打得惨烈,我其实更怕……怕你再也回不来,怕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你。”
白玉堂抱紧展昭:“只要想回,就一定能回来,只要我还活着。”
展昭寻到白玉堂的嘴唇,微微起身吻他,不问昨夕,不问以后。
吻着吻着,展昭倏地一个激灵,如一只受惊炸毛猫从白玉堂怀里钻出来:“白玉堂!你!”
白玉堂看起来颇为委屈,然而他天生一副神摇魂牵的好皮囊,垂首时眼尾上扬,眉目如丝,生生冲抵掉七分委屈,只剩三分装蒜:“猫儿,这可不能怨我。咱俩身体构造一样,你也懂的。”
展昭无语凝噎,不知该埋怨白玉堂贪得无厌,还是感慨白玉堂精力充沛。他向后退了退,脊背却抵住了浴缸壁。他方才丢过了两遭,回回令他销魂得惊惶失态,哪怕是当年初夜也未曾经历如此滋味,再来一回如何得了?
展昭在水下伸手握住,在白玉堂遽然转急的呼吸声里无奈笑道:“罢了,我帮你。”
哗啦啦一阵水响。展昭不过小心套弄两下,就被白玉堂一把扛起,水淋淋地抱出浴缸。
他身子尚弱,骤起骤落的动作让他眼前一时发晕,会过意后,已然高高坐在盥洗台上,腿股大开八字,不偏不倚瞄着白玉堂的凶器。
不等他挣扎抵抗,白玉堂暴着青筋,热刀切黄油一般没入了他。
水龙头明明不再放热水,却似乎仍有雾气弥漫,汗水与体温在雾气里热热一蒸,散发出淫靡纵浪的味道。展昭脚趾蜷缩,双腿垂在白玉堂臂弯里不断摇晃,随他摆布,股间晶亮湿滑,清液止不住地向外流往下淌,进出撞击腻腻作响。
白玉堂笑道:“原来猫儿水这么多,日后岂不是要回回换洗床单。”
展昭满面红霞,声带随肌肉一起颤抖紧绷,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狠狠挠他。
白玉堂放下展昭双腿,轻轻拍他臀部:“猫儿,转过来。”
展昭自是晓得白玉堂一肚子坏水在酝酿什么,他小心落地,转身一看,镜面白雾已经浅淡,白玉堂随手一擦,二人身形纤毫毕现。许是辗转西南西北时吃过太多苦,白玉堂肌肉线条干净利落,身高却停留在相差两公分的地方,终究没把展昭比下去。
一念及此,展昭心头软似一大床鸭绒被。他拉起白玉堂胳膊,环于自己腰间。白玉堂深深吮吻他修长颈项。
两人在镜子里放浪形骸。展昭身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潮湿乌发贴满脸颊,在眼睫和颧骨边弯出一个楚楚可怜的弧度,白玉堂的汗滴水珠如碎银子抛洒脊背。黏稠水液沿着大腿、膝盖、小腿与脚踝淌下来,渐渐在地砖上汪成一小滩,忽有一注浓白噗叽落下,与瓷砖融为一体。
快感呈点线状辐射全身,展昭从峰巅浪尖跌落,胳膊再撑不住盥洗台,双腿一软就往地上跪去。白玉堂忙架住他,搂着膝弯稳稳抱起,大步迈向卧室。
窗外斜阳夕照,床屉间浮光熔金,人影在帘幕里纠缠交错,演绎一出千变万化的皮影戏。喘息、呻吟、告饶、叫喊,在节律紧凑的撞击之下片片破碎,一声紧接一声,宛如短促气弱的哭腔。展昭几度以为自己要虚脱昏厥过去,白玉堂攒着七年力气,捅捣抽送碾钻磨,铆足劲儿往他身上使,竟折腾得他浆出似漏,溃堤如涌。
被褥、床单、枕套、床帏四处深浅斑驳。白玉堂拨开展昭碎发,怜惜地吻他眼角泪痕,忽然想起什么,精神抖擞地弯腰去翻床底箱笼。展昭猫眼失焦,一动也不愿动,任凭温凉液体从腿股之间缓缓淌出,洇脏床单。
他侧头望着白玉堂,傻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瞬间大惊起身:“白玉堂你住手!”
白玉堂狡黠一笑,将展昭的抗议封缄于口。
帷帐簌簌抖动,不一会儿扯落大半。床柱嘎吱摇晃,与缠绵人声一直响至月上柳梢。
(六)
作为胡天胡地的代价,展昭又发起烧来,两日没能起床。白玉堂盛出一碗热热糯糯的南瓜甜粥,用小汤匙哄着喂他。展昭身上无处不酸无处不软,软绵绵瞪他一眼,裹紧被子背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然而白玉堂闹着要抱,他也没出言拒绝。
展昭躺在白玉堂怀里,突然感叹道:“倏忽七载……你还风华正茂,我却已过而立之年。”
白玉堂蹭他发旋:“猫儿不论几岁,都是最年轻俊俏的,别说区区七年,七十年后也是鹤发童颜俊老头,我还能给你送终。”
展昭微笑:“冲着玉堂这句话,我也得竭尽全力,活得长久些。”
华东战场危如累卵,国府放弃南京,迁都重庆。迁都宣言发表后九天,日军攻占常州,屠杀四千余人,满城只见尸体与废墟。屠刀在江浙次第挥下,一刀刀剁着心里的肉。
展昭一字一字抠着报纸,想找找有没有故乡武进县的消息,一无所获。白玉堂看起来很平静,早在九月份,日军就向金华扔了炸弹,整整两月,直到现在还在扔。他什么也做不了,闲得浑身发毛,干脆又支起了画板。十年前,他也是这般信马由缰地瞎画。彼时他年少轻狂,混在工人起义军里,一路欢腾地迎接北伐军进驻近郊龙华,短短二十天后便亲眼望见大街小巷被血腥笼罩。
画纸里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令人想起许多诗句。展昭由衷感叹:“很美。”
白玉堂坐观良久,丢掉画笔,冷笑着撕掉。
日本人与汉奸正筹备成立伪上海市大道政府,魑魅魍魉齐聚一堂。松井公馆遣人上门慰问,对展昭冒着枪林弹雨作出的几篇战地报道大加赞赏,请他病愈后牵头围堵那些不肯闭嘴消声的爱国刊物。展昭眉眼垂顺,逐一应下,多年不归的浪子弟弟“展昼”在一旁递烟烹茶。当初白锦堂新亡,白玉堂宁可自毁万贯家财,也不肯低头妥协一步;如今他身上没有一丝满盈而溢的杀气,他有问有答,嬉皮笑脸,全无破绽。
这回轮到展昭面露担忧,望着白玉堂送客闭门。不该如此,白玉堂是洪波滚滚的平原江流,不该是无声滴落的岩缝露珠。
“我说过,既然胆敢回这座孤岛,就已做好一切准备。”白玉堂掖了掖毛毯,捧着展昭脸颊,俯身吻他,“是你的战场,也是我的战场。”
展昭抬头:“日后什么安排?接到任务了?”
白玉堂咧嘴一笑:“暂时装死。”
翌日傍晚,白玉堂直奔青红帮总堂,经卢方与韩彰举荐,拜码头,过香堂,头一份功劳便是去市东抢回了一仓库烟土,一夜之间博得帮派上下青眼相看。走私贩卖烟土所得,能占据帮会七成以上经营利润,展昭险些吐血,言语失序之下,直言怒道白玉堂胆敢沾染这些生意,就滚出家门,再也不要回来见他!
展昭发完脾气,无意瞥见松井所赠的日文书籍,突然就泄了劲。他掩面自笑起来,他似乎没权利教训白玉堂。
白玉堂却不在意,抱着展昭哄了又哄,展昭甚少向他提及的破碎过往,一点一滴铺开在眼前。展昭幼失怙恃,抚养他的叔父自从沾了鸦片,品性大变,全无双亲慈爱温柔的影子,抽大烟的银钱泼水一般泼出去,展家好不容易从破瓦寒窑里挣出一个饱食暖衣,转眼间回到山穷水尽。眼见家徒壁立,毒瘾又如附骨之疽,叔父横下心,把亲侄子插上草标,贱卖给当地官僚大户为奴为仆。
小展昭忍气吞声熬了两月,终于窥准时机,放火烧毁雕梁画栋的富贵府邸,一口气南下跑到广州,后辗转东京、巴黎、北平、上海,再没回过故乡。国衰亡因此始,民孱弱因此起,身坎坷因此肇,他穷此一生,绝不可能与“烟”和解。
“猫儿放心,我拎得清。大哥积攒的家当在过去几年里捐出大半,所剩远远不够,帮派势力渗透上海角角落落,随便什么人,要吃得开混得好,无不背倚泰山。我要人脉,要资本,要有一个结交高层的跳板。但我保证,烟土生意绝不染手。”白玉堂揉揉展昭颤动的乌发,“待到将来天下太平,这些都会灰飞烟灭。”
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日军开始长达四十多天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大屠杀。
江苏六十一县在敌军铁蹄下被陆陆续续杀了个遍。展昭在书房里握不动笔。家境尚可时,父母曾携他摇橹历赏各地风光,那都是他龀髫时游玩过的山川大地。他白日去松井公馆,夜里得空就给地下报刊写稿,然而南侠身份特殊,太过冒险,几乎没有投送的机会,于是写了又烧,烧了再写。
白玉堂不止一次担心展昭压抑得精神分裂,好在他的爱人足够坚韧。
窗框呜呜振动,西北风从缝里漏进来,压灭煤气炉的温度。明日就到《九州新报》的截稿期限,展昭闷了一天,一字未动。白玉堂夤夜从帮会回来,掸尽周身寒气,蹑足去书房一瞧,展昭已趴在书桌上睡着,肘下纸笺誊抄一篇楚歌: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白玉堂喉咙一哽。
他倏地记起今儿在宝善街听的昆曲。檀板管笙凄婉悠扬,不如京腔明快繁缛,白玉堂并不喜欢,可偏偏让唱词绊住了脚。驻足一看戏楼外的曲目牌,不要命的戏班子敢想敢做,日占区里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唱《桃花扇》。
“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白玉堂把煤气炉生得更旺一些,取来大衣,轻轻覆于展昭肩上。此间不是南明,他们不是侯方域,不是李香君。他素来贪心不足,家国山河,儿女情长,他全不肯放。
转眼新年已至。得益于卢方的提携,加上“族兄”展昭的日军背景掩护,白玉堂从一介斗鸡走犬的“纨绔”渐渐堕落成剽悍跋扈的“五爷”。一堆腌臜差事里,他尤爱帮派火拼与生意争夺,恨不能回回冲在最前面——黑吃黑,多快活,谁也不是无辜百姓,往死里揍便是。如果时机赶巧,偷偷摸摸炸掉囤藏烟土的仓库,岂不更加快活。
展家二爷逐渐凶名在外。
钻天鼯致电请示,与锦毛鼠等人成立陷空贸易有限公司,为抗战前线和地下组织收集情报、运送军需、筹措资金。
上级批复:准。
过出正月,展家二爷与大爷阋墙大吵。大爷斥二爷忘恩负义,离家出走不算,吸饱自己的血还要同不三不四的黑道分子混在一起;二爷骂大爷多管闲事,从小拘束到大,处处令他不得自由,即日便搬出展家,自立门户。
“玉堂,我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四马路的一家旅馆客房里,半条棉被拖在地上,湿漉漉的床单皱成一团,与两条皮带可怜兮兮窝在脚边。展昭艰难坐起,擦净同样潮湿黏糊的头脸与身体。明面上割恩断义后,白玉堂隔月便找展昭“私会偷情”,二人的秘密幽会似乎激活了白玉堂与生俱来的某些属性,抱着他龙精虎猛翻覆半日,展昭这会儿只觉嘴不是嘴,腰不是腰,腿不是腿。
“不急,假使真被发现,也会以为你在嫖娼,反倒不会生疑。”白玉堂笑着扬起棉被,把展昭裹回身边,“我特意挑了这家旅馆,附近都是红灯区,只不过你嫖的人……是我。”
展昭没力气揍人,只气鼓鼓地瞪他,所幸白玉堂一直哄他咬了个硅胶球,嗓子不发哑:“那我喝口水。”
白玉堂从暖水壶倒了杯热茶,扶展昭坐起时不慎碰到了腰。展昭捧着热茶向外缩了缩,一对黑眸如夜风吹颤的两汪清澈泉眼。白玉堂爱极,低头含口热茶,深吻上去。
“猫儿,我舍不得你。”
“我也是。”展昭道,“可是我们必须假作断绝关系,以免日后一旦暴露,导致牵连。”
“本想带你去教堂,西式婚礼都在那儿办,现在大约是难了。”白玉堂理了理展昭散乱鬓发,“我在这儿长期包房,想我了,就来见我。”
展昭回吻:“自作多情,谁会想你。”
厚实棉被复又滑落在地,二人唇舌纠缠,相拥倒入床里,难解难分。
借助帮会势力,陷空贸易逐步在上海滩崭露头角,慢慢开拓了香港、昆明、重庆、成都等地的联运业务,专门成立了仓储运输部,以及……兼职各种走私。资金、粮油、药品、军火源源不竭往外流。几份大报纸对五位股东做上门专访,为陷空贸易添油加醋大书特书,俨然将其夸成了一位忠贞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工商业伙伴。
陷空背后自然少不了展昭推波助澜。在松井公馆深耕细作多年,他已将情报部门与文宣部门攥于掌心,汪伪政府成立后,特工总部和经济署都渗透了他的特情,暗地行了不少方便。半条黄浦江都漂着陷空的货轮,日军高层总归瞧不顺眼,三番两次令实业部和财税部去审查。实业部部长季高长年肺疾缠身,痛苦不堪,陷空贸易运输业务结合丁氏茉花制药厂,大费个把月的周折,从海外运来特效新药链霉素。卢方和白玉堂亲自上门拜访,热情问候季部长的身体健康,将两盒链霉素拱手送上。季高两只三角眼鮟鱇鱼似的放光,那是美国纽约才能生产的特效药,价值千金。
从此以后,审查回回雷声大雨点小。
白玉堂埋头蹭蹭展昭脸颊:“咱俩一个扯大旗,一个饱私囊,天生一对。”
日本国力急剧衰减,颓势尽显。浩浩沙场,茫茫苦海,无数国殇或死于水,死于火,死于刀,死于枪,死于炮,似乎终可望见归途。
一九四三年,南侠暴露,被捕下狱。
展昭一身血污,在牢里盘腿阖目,端坐如山。如今战争形势逆转,特工总部上上下下都在对外挤眉弄眼,巴不得两头做好人,哪有心思认真审讯。何况锒铛入狱前,他已将各线联络痕迹处理干净,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天花板昏黑阴沉,十多年以来牺牲的战友如走马灯一个个浮现于此。展昭忽然想起一个乞丐,他曾经的接头人黄蜂。共事多年,他甚至不晓得黄蜂真实姓名,只知他长年走街串巷,风餐露宿,讨不到饭就去寺庙门槛边歇脚,最后为掩护南侠而死。黄蜂这样的人,只要愿意,往敌人怀里一钻,就有几辈子挥霍不完的荣华富贵,他偏要做乞丐。
还有……白玉堂。
展昭霍然睁眼。
他必须活着,他们都要活着看到黎明。
白玉堂在外出差,三天后才得知音讯,在办公室里狠狠摔了茶杯。
召集帮会武装劫狱显然不现实,白玉堂思忖半晌,拨通了茉花制药厂的电话:“找丁兆兰。”
白玉堂托丁兆兰对外放出向重庆走私药品的消息。特工总部顺理成章扣押了陷空的货轮,季高的链霉素正在集装箱内。季高暴跳如雷,千方百计控诉到日本人面前,极尽煽风点火之能事。他舍不得年年上贡的美国神药,那是他的仙丹琼浆,放眼江浙,唯有茉花和陷空有进货渠道,一旦扣押,好比瘾君子断了鸦片,他不如去死。
半月后,七十六号的特务头子死于日本宪兵队之手,剩下的虾兵蟹将心惊胆战,人人自危。白玉堂见缝插针,终于设计从大狱里接出展昭。
南侠不能留在上海,他与白玉堂见过一面,就要随浙江的组织转移去金华,然后前往西北。
“没想到,这次轮到我离开。”展昭苦笑,“玉堂,你……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我们都会笑到最后。”白玉堂小心避开刑伤,轻吻展昭前额,“十七年没回故乡了,到了金华,如果白家的祠堂祖坟还在,记得替我这个不肖子孙上柱香。”
“你若不肖,谁能称贤。”展昭紧紧拥抱他,笑容虚弱而欣悦,“大哥会高兴的。但有远志,不在当归。”
他们并肩执手而立。江河狂澜不息,分道向海,奔涌向终将交汇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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