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白玉堂后来才知道,这段长达六天的欢爱,早就在暗地里标注了价码。
展昭离开陷空后一个多月期间,包公居中联络几位朝臣频频上书劝谏,痛陈利害,言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绝不可弃民而去,苟且地下。赵祯虽然心仁面软,却被主张“断尾求生”的宗室亲贵架在火上烤,说到底,现有矿脉储量满打满算都不足两百年,未来是否能找到替代能源尚未可知,他今天要是答应与民共享能源,保证明天穿不上龙袍,坐不上龙椅。
眼看劝谏不成,成千上万名百姓在地下城通道门口麇集抗议。自从所谓“上层人”迁入地下城,民间抗议不绝,这次闹得尤其大,大到朝廷调遣军队铁腕镇压。展昭受命平乱,只让禁军用防爆盾拉起一道道防线,尽可能分开群情激奋的民众,让人群慢慢退散,既不准百姓冲卡,也不准禁军出手伤人。
其他官兵却不这么想,既是镇压,便不可能不动手。不知是哪个士兵先开了第一枪,四周建筑覆盖的积雪寸寸震落。挤挤挨挨的人群爆出尖叫与怒吼,第一泼血水冒着热气洒在雪地上,刺目猩红。
抗议转眼上升为武装暴动。枪声接二连三响起,有来自军警的高级配枪,亦有民间自改的土枪铁铳,东起西落,人仰马翻,短短一分钟便死伤逾百。
隔着厚面罩,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依旧活剐着呼吸道,毛细血管似乎都冻得破裂。展昭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睫羽已经凝结出长长的冰凌。
他做了个手势。所属禁军齐齐转身,将防爆盾挡在百姓面前,竭力阻住两波激烈混战的人潮。然而急剧恶化的场面早已一发不可收拾,两边不断有人倒下,流弹呼啸着东飞西窜,把重盾撞得坑坑洼洼,火星四溅。
率先下令开枪的将官名叫涂善,与开封府积怨已久。他望着一排排突然转向的防爆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一刻,一股比地表气温更冰冷的寒气突如其来,径直贯穿太阳穴。
他骤然转头,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展昭站在上风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分明压抑着怒火:“涂将军,叫你的人停火。”
涂善暴喝:“展昭,你想干什么?”
“我们奉命维稳,叫百姓平安退去便是。他们比起禁军没有一点优势,你这是单方面的屠杀。”
“我就知道你要趁乱闹事。包黑子冥顽不灵,铁了心要保刁民,在朝堂上屡屡兴妖作怪,你是他的人,自然互为党羽,朋比为奸。”涂善冷笑,“皇帝陛下瞎了眼,派谁不好,居然派你这么个包拯的狗腿子来执行任务。”
展昭一双墨瞳夹在帽檐和面罩之间,看不出亮光,看不出情绪,比枪口更沉静更幽深:“叫你的人停火。我的子弹,你的命令,你最好期待后者比前者更快。”
涂善怒吼:“谁都不许停手,镇压平叛乃是皇命!展昭,你要造反,最好先想想你家上司。你敢开枪,头一个被牵连的就是包拯,然后是公孙策!上上下下谁都跑不了!”
展昭岿然不动的枪口终于微微一颤,涂善看准时机,拔枪开火。兔起鹘落间,展昭侧身闪避,子弹呼啸着擦破面罩。
涂善认定展昭投鼠忌器,放肆大笑:“嘴上扯着大旗,邀买人心,实则虚张声势,以此乱政。你敢杀我,大可以动手,你敢……”
枪声爆响,话音戛然而止。
涂善脑门出现一个血洞。
他满目惊骇,向后倒下。四处迸裂的鲜血和脑浆缓缓淌过双眼,迅速凝冻。他从血冰的裂缝里看到展昭凛冽冷峭的脸色,突然记起这个一直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坤泽,对包公唯命是从的“御猫”,在入仕前是什么角色。
他居然忘了,那张温润俊俏的皮囊下,曾经是江湖盛赞的“南侠”。
头领一死,禁军大乱,然而依旧有些不明情势不知死活的在杀人取乐。展昭短枪换长枪,架肩拉栓,毫不犹豫地点射,那几个见血如嗑药的伥鬼应声倒地。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开封府积年声誉尚未败干净,不少百姓认得展昭,男女老少纷纷抬头望去,或迷惑或愤怒或渴盼的目光无声跟随,就像一片片向日葵。
“回去吧。”
展昭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怎么组织语言都不合适,只得重复道:“回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百姓一边收敛亲友尸体,一边陆续离开。一滩滩冻结的血迹逐渐被雪花涂抹覆盖,展昭伫立在淹没小腿肚的深雪里,寂静得像块石碑。
5
展昭一回地底便锒铛入狱。一顶名为“造反”的大盖帽,泰山压顶扣下来。
原应循序渐进的审判流程走得极其高效迅速,就像生怕一个病人死灰复燃,非得提前抬进棺材里盖上棺材板,还得结结实实敲上几颗棺材钉。包拯与其他“保民派”抗辩不屈,极力争取,只得来一纸徒刑十年的判决书。这还是看在赵祯对展昭颇有好感,且展昭多年来对朝廷劳苦功高的份上。
白玉堂听到消息时才意识到,为何那天展昭轻易就允了他,为何向来行止端方的展昭在床上如此放浪形骸——他早就预判了这一天,那六天欢爱,相当于赴死前的狂欢。
他杀到开封府,劈头盖脸道:“我要见展昭!”
受展昭牵连,包拯在接受停职审查,开封府连片办公房安静得落针可闻。公孙策面色憔悴,眼下浅青,这段时日显然殚精竭虑。他摇头说道:“白五爷,你不该来。”
“没人知道我来。再说,我来或不来,你们管不着。”白玉堂坐也不坐,笔挺挺站着,“我要探监。”
公孙策关上房门:“小白,你这时候应该在忙与工部交接陷空矿区的一应事宜,而不是跑到监狱里见一个‘忤逆朝廷’‘率民造反’的罪犯。”
“我要见他。”白玉堂重复道,“不用跟我说有的没的,哪怕没被判死刑,监狱里的阴招谁防得住?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带人砸了矿区,劫了大狱。我说得出,做得到!”
“不见你,也是小展的意思。”公孙策道,“一来,在外界眼里你们已经妥协,明牌站队朝廷,与小展往来只会令人生疑。二来,如今地下城区的人员流动管辖极其严格,进出监狱更是要留指纹虹膜,你想混也混不进去。三来,你了解小展的性子,看似温吞,实则执拗,在你们正式建立对地面的能源‘走私’渠道前,他不会允许任何变数发生,哪怕是你。”
这话如一盆冰水,浇灭了白玉堂的一腔野火。自他把展昭的建议带回陷空后,四位兄长以及其他管理层内部立时产生了分歧,吵了许多日,大好不容易把大方向吵成一致,又开始争论经营运输的保留份额,如何暗度陈仓偷运能源,如何制定谈判桌上各类突发情况的预案。随后便与工部来使谈判,钱、地、矿、人,方方面面都得顾及,两方扯皮扯得不可开交。即使短期内经历了这么多,即使和展昭和开封府打过多年交道,可直到这时,白玉堂才真正对朝廷、对官场这个张牙舞爪的庞然巨物有了实感。
他突然明悟,自己已经举步踏进朝廷的浑水,狂歌慷慨快意恩仇这一套,再也行不通了。
公孙策心生不忍,宽慰道:“小展人缘不错,朝中不少人为他说话。那些皇亲和高官想摁死他,捎带着摁死开封府,没那么容易。”
“他是坤泽。监狱里的坤泽……公孙先生,你知道会是什么处境。”白玉堂银牙咬碎,“即使是展昭,那鬼地方的人心之恶也不是他一人所能承受的。实在不行,找个人替我送钱进去,怎么说也能让展昭少受点罪。”
公孙策闭上双眼,遮住眼里浓云成翳的痛心和担忧。他是多年的老刑席,岂能不知。展昭出事的第一时间,他便着手打点,暗通关节,无奈那些狱头狱卒或是见开封府大势将去,或是提前被上面打了招呼,可谓严防死守,避之唯恐不及,什么也送不进去,与展昭相关的消息更是透不出一点风声。“断尾派”对“保民派”的压倒性优势就像轧路机碾过沥青,阻在前方的无不被挤烂碾平,粉身碎骨。
公孙策拈须踱步,沉吟着抚摸墙上装饰用的羽扇,一片翎羽悠悠落到地上。这个文胆智囊思量半晌,只说出一句话:“小白,从现在开始,你和陷空岛必须和我们割席,和开封府有关的人和事,你问也不要问。”
实在没法再谈,白玉堂盛怒中摔门而去。
6
为了让贵人们住得舒适敞亮,中心城区的穹顶拼贴着一块块巨大的光源板,模拟日升月落、云兴霞蔚、风雨雷电。遥遥相隔二十公里,那条光带依旧明亮醒目,如黑暗宇宙里亘古难易的银河。
白玉堂停在一座石砌钟楼上,从这里近能看到关押展昭的监狱,远能眺望凤阁龙楼的皇城。
两颗头尾削尖的飞蝗石在指间盘得光洁莹润,随时随地蓄势待发。白玉堂不是分不清轻重主次的鲁莽汉,他知道公孙策为什么要求自己割席,更知道自己对展昭的承诺,对百姓发过的愿心,但他不可能闷头扑进陷空矿区的工作,对展昭的生死安危不闻不问。他从未如此担心过一个人,那猫儿干净润泽的眉眼,濯濯如春的笑意,信期里缭绕的梅香,缠绵时呼在颈边的热气,清醒后从容舍生蹈死不顾的决绝,钝刀割肉般锯着已经抻拉到极致的神经。
在登高望见皇城的那一瞬,他霍然镇静下来——
那片翎羽,是公孙策刻意掐断!
这已经称得上明示,公孙先生是让他去找公主赵翎。
一年前,赵翎偷偷跑到民间“微服私访”,途遇暴风雪,差点冻毙,最后是展昭和白玉堂把她从雪坑里挖出来,平安送回皇宫。赵祯心惊肉跳,生怕妹妹哪天又顾头不顾尾地偷溜,只得特许赵翎每月光明正大地出宫玩乐一天,白玉堂要见她不会太难。小公主天真烂漫,不懂民间疾苦,手里也没有实权,但是身为皇亲国戚,一些开封府无能为力的事情,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赵翎果然一口答应下来。因为有救命恩人这层关系,她已经去探望过一次展昭,大大降低了白玉堂混进去的难度,只要提供某个贴身侍卫的指纹和长相,做出指模和人皮面具,瞒过狱头轻而易举。
狱头见探监的是公主,身后侍卫又是头一回便来过且登记在册的,哪敢多问,顺利放行。
在探监室的隔离栏前,赵翎屏退狱卒,咬了咬菱唇:“白大哥,我上次过来,展大哥他……看起来不太好。我求皇兄管管这地方,可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白玉堂沉默着站在赵翎身后,双拳攥起,青筋叠暴。
“还有……”赵翎眼里似有泪光,光是开口便让她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我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展大哥是坤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隔离栏后的门开了。
白玉堂瞳孔倏张,刀刃淬火般烧起凶光。
展昭是被两个狱卒架进来的。他的模样岂止不太好,根本是糟糕至极。
白玉堂死死盯着展昭。仅仅在展昭被狱卒从门口拖到隔离栏边的几步路里,他就认出了水刑、芥末油、剥夺睡眠、苏秦背剑等各类不留明显外伤的刑罚。展昭头发半干,嘴唇煞白,显然是刚被折磨过。
目光往下看去,宽大的囚服内,竟显出一道微微隆起的弧度。
白玉堂怔了怔,突然明白了赵翎口中的“风言风语”是什么,脑内轰的一下,浑身血液直泵天灵盖。烹心煮肝的炽盛业火从心腔里爆裂喷发,烧得他头晕目眩,再也无法思考。
一个坤泽,一个政斗失败的牺牲品,在狱中会遭受怎样的蹂躏和凌辱,可想而知。
冲天杀气几乎凝成实体,在窄小室内形成剧烈涡旋,如同成千上万柄把人凌迟活剐的刀。展昭察觉到室内不同寻常的杀气,警惕抬头,只看到一张陌生的侍卫面孔。那侍卫扑到铁栅栏前,双目赤红,双手颤抖,仿佛关在牢笼里的不是展昭而是他自己。
身后的狱卒早已被赵翎喝退。连日的刑讯手段没能搅浑展昭的思维,他在陌生侍卫脸上望见了熟悉的神色,开口试探道:“……白玉堂?”
“是我!”白玉堂努力探进胳膊,抻长五指也只能触到展昭冰凉的脸颊,声音低哑却如兽吼,“谁干的?谁干的!我杀了他!这里的畜生敢这么对你,我要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展昭虽然虚弱,精神却尚可。他抚摸着小腹,噗嗤一声笑了:“四个多月了,怎么算也不可能是在这里怀上的,白兄在想什么?”
白玉堂愣愣地看着他。
展昭叹息:“现在物资匮乏,许多药品过期后换个包装便继续上架出售,你那天买的药,估计就是过期的。我也是进了这里才发现。”
如果有了孩子,就生下来。
这是当初白玉堂情动时脱口而出的话。他如愿以偿了,这是他和猫儿的孩子。
然而,他没有丝毫初为人父的喜悦。不管如今养大一个孩子有多艰难,换作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都会真心祝愿这个新生命,千挑万选准备婴儿用品,鞍前马后照顾展昭,眉开眼笑地期待孩子降生,唯独不能是现在。
在监狱里磋磨十个月,会生生要了展昭的命。
白玉堂像一颗拉断引线随时可以爆炸的地雷:“猫儿,我带你走!开封府没办法救你,我来救!我什么都不管了,哪怕是带人劫狱……”
“别说傻话。”展昭轻声止住白玉堂的话。他撑着椅子扶手,艰难站起,缓缓挨到隔离栏边:“白玉堂,你先别出声,就这么站一会儿……”
展昭额头抵在两条铁栏上,与白玉堂气息相融。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额角微微见汗。白玉堂嗅到展昭清浅的梅香,陡然意识到,怀孕的坤泽如果没有乾元安抚,会连同胎儿一起受罪,展昭需要他!
他隔着栏杆揽住展昭肩颈,温和轻缓地释放出信息素。展昭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好转起来,他卸去全身力气,身体重量都交付给隔离栏,仿佛自己正安心落意倚在白玉堂怀里。
一滴水珠落在展昭手上,随即是第二滴、第三滴。展昭诧异中抬眼,一时间手足无措,怔在原地。
白玉堂在哭。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这几滴泪烫穿皮肤,如烧红铁珠熔穿蜡块,一路烫进心底。
“白兄,你哭起来真难看。”展昭揩去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想学这耗子平日发科打诨的浑样说几句笑话,谁知白玉堂反而哭得更凶。
他拍拍白玉堂的背,不知不觉中改了称呼:“玉堂……白玉堂……你不要担心,我怀孕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说不定可以因祸得福。”
白玉堂紧紧握着展昭的手,不肯撒开。他只想把中间这道冰冷碍眼的铁栏杆砸了。
展昭看了眼挂钟,退回椅子上,对白玉堂温柔笑道:“探监时限快到了,洗把脸收拾一下吧,别让人看出异常。”
7
不管监狱里的潜规则如何阴暗,至少宋律在明面上对孕者宽大处理。展昭被宣告缓刑后,包拯借此机会推高筹码,以辞官离开地下城为代价,换回展昭的人身自由。其他“保民派”或妥协,或放逐,自此在朝堂销声匿迹。
这位治民瘼如除己病,为民谋而不惜身的阎罗包老,带着公孙策和展昭以及一众开封府的旧班底,毅然回到风虐雪饕的世界。包拯没了官职,余威尚在,他召集人手对接陷空岛的能源走私线路、重修发电厂、组织收集和派发食物,混乱无度的地面社会很快重建起秩序。
新词出生在一个暴雪初霁的黎明。亏得展昭与白玉堂身体够健康,基因够强悍,小丫头也足够皮实,跟展昭奔波折腾了八个月还能有惊无险平安落地。
白玉堂顶风冒雪赶来时,室内血腥气还没散尽,展昭已经累得昏睡过去。他蹲在炉火边,直到烤干身上寒气,才起身靠近。公孙策亲手接生的新词,他把红皮耗子似的婴儿抱到白玉堂怀里,看白玉堂学习抱孩子学得满头大汗,百感交集,天知道他头一次听到猫儿子和白玉堂睡过还怀有身孕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公孙先生,我要把展昭和孩子带去地下。”听着门外风雪的鬼哭狼嚎,白玉堂见牙不见眼的笑脸黯淡下去,“他一个人,太难了。”
回不去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
公孙策悠悠一叹,拒绝了白玉堂的提议。
过了半年,地面突然冒出一伙信奉丛林法则的极端分子,穷凶极恶,烧杀抢掠,视同类为猎物,杀完人劫完物便把尸体拖回去作为储备口粮,甚至活割皮肉活挖心肝。展昭和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追捕整整一月,才彻底剿灭匪徒,平定人心。每个人都受了轻重程度不同的冻伤,展昭追得最深最远,险些失温而死。
白玉堂事后得知这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再次强烈要求把展昭和新词接回地下,再次被展昭果断拒绝。朝廷对地下人口把控得空前严格,获批入住者都需埋植户部的皮下芯片,作为身份证明。哪怕锦毛鼠手眼通天,也改不了展昭和新词的“黑户”,一旦暴露,甚至还会波及陷空输送到地面的能源生命线——公孙策说的没错,他们这些人今生注定只能与天地相斗,与风雪为伍。
展昭的情绪似乎永远如此平和稳定,地负海涵,渊渟岳峙,如峰如嶂岿然不动,所经受的一切不过是流云浮烟。他抱住白玉堂:“看顾好你们的矿场,便是看顾好我和孩子。”
两地分隔的痛苦和担忧如一条泡在血液里的线,残忍牵扯五脏六腑。白玉堂按着咚咚直跳的太阳穴,突然道:“猫儿,我说过我爱你吗?”
展昭记不清楚。或许那六天里白玉堂说过,但他俩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潮里冲浪,说的话做的事全凭本能,只留下模糊朦胧的印记。他笑道:“不知道。但可以确定,今天没有。”
白玉堂吻了下来:“我补上。”
室内炉火把人熏烤得昏昏沉沉,如饮热酒。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分开双唇,呼吸微促,瞳孔映照出彼此面颊潮红的模样。白玉堂倏地抱起展昭,同入床帐。
帐幔徐徐颤动起来。这是他们生下孩子后的第一次交欢。二人唇齿湿漉地交吻,掌心火热地摩挲彼此,正情浓时,展昭涣散的目光突然凝起,急切推拒:“不行,不行……”
“猫儿放心,准备充分,质量绝对合格。”白玉堂低下头,从胸前口袋里叼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塑料包装物,促狭一笑。
他拉开展昭双腿,见那处销魂窟一开一翕地轻颤,色泽潋滟殷红如垂露牡丹,丰沛汁水汩汩流溢,股间湿得一塌糊涂,明明尚未开始,却仿佛已经春风几度。挺身没入后,似乎有一柱将凝未凝的酥酪将自己紧密包裹,滑溜滚烫地吸啜不止,叫人欲仙欲狂。
新词在摇篮里熟睡,两人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显得刮刨碰撞的水声分外清晰,顷刻便臊红了耳根子。展昭趴伏在床上,双手死死攥着棉被,眉峰深蹙,牙关紧咬,生怕失声漏出一丝呻吟。越是压抑着不出声,身子便抖得越厉害,白玉堂从背后箍住他挣扎欲逃的身体,有意往最深处发力顶弄,展昭仰起头颈无声尖叫,也不顾白玉堂正死死压着自己,两条腿在床上胡乱蹬动起来。暌违一年之久,高峰来得轻而易举,首次登顶后的身体敏感异常,白玉堂短短几番耸动又把他送上云端,展昭瞪目张口,浑身酥颤,避无可避地承受一波接一波的惊涛狂潮。身体被反复填满,反复汲取,大腿和膝盖再无力气支撑,软绵绵瘫倒下去。
白玉堂把展昭翻转过来,二度攻城略地。他凶悍地咬着展昭脖子,足够浓郁的乾元信息素能够提前诱发坤泽信期,好让展昭安度自己每次离开后的一整月:“你这无情无义的臭猫,愣是给我找出一条最安全也最憋屈的前路……我不想走,我宁可在地上陪你忍饥受冻也不想去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城,我真的舍不得你。”
信息素汹涌注入身体,展昭呜咽一声,眼角沁出泪滴。
白玉堂吻着他湿漉漉的眼睫:“展昭,你爱我的,是不是?”
展昭睁开眼睛:“孩子都快七个月了,还问这个?”
白玉堂不甘心:“可是你对我和从前一样,这么多年都是老样子。”
展昭笑了,搂住白玉堂:“因为我一直都爱你。”
(其实上面已经写完我全部想写的内容了,最后一节略去了很多内容,像流水账,很粗糙,但也算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8
白玉堂不能离开地下城太久,否则容易被人察觉,除去办正事的工夫,他与展昭单独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新词一天天长大,地上形势一天天严峻。面对能源不足、粮食不足、御寒衣物不足的残酷事实,即使包拯等人极力维持秩序,提供物资,希望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社会依旧无可避免地向丛林法则跌落。
包拯终于积劳成疾,在检视电厂途中突发疾病而亡。成百上千人蹚着过膝深雪,披风沐雪前来吊唁,他们保持着旧时称呼,认他为唯一的开封府府尹。对于煎熬多年苦苦求生的民众来说,这无疑是信仰的破碎,人生基石的坍塌,汹涌肆虐的寒潮吞没包拯的墓碑,也一并吞没所有前路和希望。
几年后,公孙策也因病去世,这时距离他们离开地下城,已过十载光阴。十年间,白玉堂不断偷来朝廷培育的各类新型地下作物及新型耐寒作物,经公孙策和几位农学家研究改良,终于产生了耐受地面严酷环境的块茎粮食,称作“雪芋”,口感虽差,但淀粉含量极高,完全能当作主粮。“雪芋”彻底熬干了公孙策所有心力。
“只剩你了……只剩你了……”
临终前,公孙策一边喃喃重复这句话,一边抚摸展昭的头发:“以现在的气候,尸体冻在冰层千年不坏。哪天冰消雪融,我和希仁,和你,和新词,说不定还能再见。”
室外风声凄厉,大雪搓绵扯絮。新词拉着公孙爷爷僵硬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展昭紧紧抱着新词,泪水簌簌而落,在脸上纵横成冰。
昔日的开封府,只留下展昭一人。
包拯和公孙策在世时,人与人之间的环境还姑且能称作“社会”,现在更像一个个帮会,展昭自然而然成为其中最大帮会的“帮主”。过去开封城的城区格局荡然无存,如今以供暖厂区为中心,形成一个个聚落,人群挤在大营房里报团取暖。民众或熔炼矿石,或帮助供暖,或种植雪芋,或外出狩猎打渔,或把兽皮制衣,或组织起来抵御抢掠为生的流寇团伙。展昭时不时外出查看各区状况,同当年的包拯和公孙策一模一样。
没人议论展昭是不是坤泽,没人嘴碎他的女儿和女儿的另一个父亲,他跋涉风雪的身影和煅烧矿石的高炉融为一体,就像伫立沧海的巍峨灯塔。
白玉堂蛰伏在朝廷的影子里,十年如一日,无声无息支撑着展昭,恍如深埋海底的定海神针。
新词一直跟在展昭身后,从深一脚浅一脚到如履平地。她尚未长开的五官肖似白玉堂,却没有白玉堂的飞扬洒脱,长年风吹雪砺锻造了她的尖锐与冷冽,像一把最耀眼最锋利的快刀。新词已经明白两位父亲在做什么,却依旧难对一个月才见一面的白玉堂摆出好脸色——除非展昭做最新式的弓弩和袖箭哄她。
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这种机巧玩意儿必定出自白玉堂之手,可惜老白家祖传脸厚嘴硬。
两年后,一场罕见的大地震,将地下城毁灭大半。白玉堂和陷空四位兄长恰好外出偷渡物资,幸免于难。
地面建筑及设施同样损毁严重,众人忙前忙后奔波多日,才安顿好灾民——和深埋地底的地下城相比,至少还有灾民。
展昭坐在临时垒筑的冰屋里:“这会是个转机吗?”
“也许吧。”
浓沉阴晦的彤云难得豁开罅隙,倾泻天光万丈。白玉堂前所未有地轻松,像一只大白鹤舒坦欢脱地伸展翅膀,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皮囊,冲展昭得意地摇晃:“白爷这次从地下偷出来的,猜猜是什么?”
展昭不敢置信:“……酒?”
除了王公贵族,几乎没有人能用贵比黄金的粮食酿酒,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酒香。
白玉堂扬眉大笑:“架火热酒,咱俩喝上一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