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页 哥萨克
厨子不要学兵法,年轻的人不要相爱。
白玉堂坐在臀肥腰圆的马背上,随朔风抖落粟雪一起一伏,耳边忽然响起爷爷说过的这句话。
老爷子驾鹤西去十五年了,平生最喜欢吃西湖醋鱼,临走还让祖母包上三条。祖母手一抖,没刮鳞的鱼嘎嘎叫着从布满老茧的手里滑下去,窜进池塘不见了。到了也不知道老头在那边吃上没有。
此刻让他胃酸分泌的,却是个嘴上没毛的小男孩。红彤彤的羊绒披肩衬着柔和的面颊,倒显得有点秀气。额前一霁雪白,黏在发丝上。
白福!白福!
白玉堂一拍马屁,拧着脖子大叫,淡蓝色的眸子腾起无法掩掉的怒气。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厨子?
马疼得呼哧呼哧乱蹬蹄,把白雾从鼻里吐到男孩脸上,他仍一动未动,沉静得跟个潭似的。早起贪睡让寒霜冻掉一侧眉毛的白福从后搂住男孩的肩:回五爷,是他,从江南找来的,那是咱的家乡,方圆千里再找不见这么好的厨子。
滚!
熟悉的暴喝从头顶传来,振得他一抖。白玉堂眼瞪得溜圆。咱的家乡是大草原,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冰天雪地,哪儿用的着绣花厨子。快给我滚!
缩成团的白福后退一步,扶好男孩,口打呼哨招呼战马。二三十匹褐鬃油皮的牲口从干霜凝结的枯草上奔腾而过,马上强壮的男人高声咆哮,掀起一阵呼啦啦的风。风停之后,荒原上只剩下了乌发披肩的秀童和勒缰怒目的骑手。
姓名?
声音冷冷淡淡。
展昭。
回答不卑不亢。
年纪?
十六。
呦,跟爷差不多大,怎生得如此瘦小?
五爷翻了个白眼。看这单薄的身子,青瘪的双颊,也不是个健壮的主。咱们是哥萨克,是流浪的族群,自由的野马。每日晨行霜间,夜宿星天。跟着爷,能行吗?
漆玉般润朗的眸子,被吹落的雪花打得眨了眨,放下抬起去紧领口的手朝玉堂指指。五...五爷?你过来。
跳下马,挺胸抬头走到他面前,近了才看清那嫩笋似的鼻尖。轻蔑的话语还没出口,一双比猫儿还灵巧的手忽然穿透风雪轻飘飘落在他脸上,紧接着撕心裂肺地一疼,晶莹的指甲留下四道利落的血痕。
哎呦,还真是只猫儿!
小男孩定定地站着,望向捂了脸的壮汉,得意地掸掸衣服上的雪。清脆的字眼掷地有声。
白福错了。
厨子咱不当,咱要学兵法。
第二页 白鲑鱼
兵法是不能学,要想跟着爷,只能当厨子。
无垠的荒野,偶尔有雪飘落。驾,驾!一个个胡子满脸的壮汉抡起马鞭,朝坐骑身上抽去。透蓝的眼睛带着杀气。领头的葛利沙视白玉堂为劲敌,无论骑到哪里,都目不错珠地盯着他。
他不是咱哥萨克人!葛利沙朝身旁的骑手抱怨。是个杂种,早晚有一天,要挑了他这身臭皮!
四个大汉把土地刨开三尺,也没找见跟松江边一样的苦橘酸梅。只有鸡蛋、牛奶、盐、莳萝、黑胡椒和红辣椒。白五爷翘着二郎腿,背靠两人多高的草垛,皮袄裹在身上,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往嘴里塞干面包。
小猫儿,会做吗?
不会做,现在往家跑还来得及。
姓展名昭的猫儿穿着毛料沙洛瓦里式裤子和高筒黑皮靴,温润的气质都消失不见,唯独凌厉从紧束的腰身上透出。小瓶啜着烈酒看热闹的哥萨克伸出舌头去舔干裂的嘴唇,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没想到这文文弱弱的小杂种,竟也能有一股豪气。
啪。鸡蛋敲碎了流入牛奶,撒上黑胡椒、红辣椒和切碎的莳萝,用木勺用力地搅拌。一会子,蒸发的牛奶便收紧了汁液将鸡蛋牢牢裹在中间,奶香味从乳酪的孔里飘出,钻进汉子的鼻孔里。众人都停止了喝酒,围成一圈探过身来。
哎呦,小伙子还真行啊,手艺不输咱哥萨克的姑娘。
人长得也俊,今天晚上来咱的被窝里切切乳酪呗。
哈哈哈,成,给你切完,再去帮老子暖暖被窝。
都给我滚开!忽然背后掀起的尘土呛得他们弯腰咳嗽,眨眼间白玉堂已跨刀上马,马鞭狠狠地抽在哥萨克的后背。碎玉般的眼睛吐出凶恶。滚!滚!滚!
一名壮汉边逃跑边大声叫喊:白五爷杀人啦!白五爷杀人啦!
又是一马鞭。臭小子,别喊!五爷要杀人,还轮得着你活着。
三四个姑娘靠在临时搭建的木屋柱子旁,朝纵马驱人的白玉堂银铃般地痴笑。白五爷别生气,这小野猫看着乖,说不准也是个暴脾气,一会儿不用你上手,这几个臭男人就被咔嚓嚓剁了头。
被点名的新厨子倒是闷不吭声,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在飞扬的黄土中掩了掩口鼻,漫不经心从地上抄起了一条细木棍。
几十米处的碎石场,外号毛沙鸡的亚历山大正在用刀从蹬腿的绵羊身上割着肉,血从精准划开的刀口中喷涌而出,黏糊糊洒在地上。羊还瞪着眼睛,鼻子一抽一抽吐着气。野猫儿照着他的脑袋后面就是一棍。
哎呀!丢了刀,捂着后脑勺从地上弹起。展昭拾起手刀冲着绵羊的喉咙就是一刺。
姑娘们面面相觑。瞧,这就来了。
混蛋,还是不是人?还喘着气就在你身上割肉试试?
亚历山大不可置信地呲着牙齿,瞅着这个面目姣好的少年,不服气地跺跺脚。咋啦,看不惯爷宰羊,有种咱俩干上一架。
别在爷眼皮子底下斗殴。跳下马的白玉堂推开挽胳膊的亚历山大。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展昭。你也是信徒?
展昭把手指不小心溅到的黑血在白玉堂干净的皮袄上擦净,深如水潭的眸子抬起来盯着他。我没有信仰,只是做人该做的事。
这冷湿的眸子,竟把从不胆怯的白玉堂,看得有些虚虚的。
葛利沙驻马于隆起的土坡遥声大喝:白玉堂!他打了咱们的人,必须给他点厉害瞧瞧!
对!给他点厉害瞧瞧!散开的哥萨克又重新聚拢。
白玉堂鼻子里哼了一个音,从目光中挣脱出来,用脚尖踢了踢木棍。他宰未死的羊,是他的不对。你用木棍揍他,也是你的不对。但你是厨子,不能用骑手的方式决斗,只能用厨子的方式解决。
广袤的草原,有条蜿蜒宽阔的长河镶嵌在土地上,清冷的天气已将她冻结成浑浊的雪白。整个哥萨克族群的马队就漫步在她的身旁。
要想做个好厨子,白玉堂站在河水边,就得在冰封的河面钻个眼,从她的怀里掏出条鱼来。展小猫从鱼米之乡而来,想必凫水捕鱼,应该轻车熟路吧。
白五爷在笑,葛利沙也在笑,闻讯赶来的白福却心惊得连额头都冒出了汗。这寒冰之水,莫说凿不开,凿开了跳下去,也必将一秒夺命。跟了五爷十几年,从没想过他的心肠这么狠,跟草原上的野狼一样狠。怪不得家里人不让他跟过来,进了这无边无涯的草原,人的怜悯也便被消磨了一半。
展昭却面色无惧,手揣进新做的衣服兜里,摸着个光滑冰凉的小铃铛。这铃铛是娘临死前留给他的。过了半晌,朝白玉堂开口:
你想吃鱼?
对。白玉堂直瞅进他的眼里。而且是刚捞上来的,白白嫩嫩的鲜鱼。
好。他点头,承诺里有不容置疑的庄严。今晚上来我的屋里拿。转身,不睬四周的嘲讽,大踏步走入混乱的马群。
入夜,无遮无拦的草原更冷,雪从星空坠落,霜从地底腾升,将躯体不留情地困囿,只有辣干喉咙的浓酒灌入喉咙烧穿胃肠才能勉强睡着。白玉堂裹着从不离身的皮袄,陷在装草的农车里,眼皮随毛腿沙鸡的低吟微微颤动。无意识地,他的拳头紧攥,有点点血珠从指缝滴落。困扰他多年的噩梦似乎又重新回来。
梦里,总有个人在笑,笑里有火炉般的温暖。北方的草原朔风呼啸,只有这个人的身子是暖的。他走过山迢,也走过水远,见过咸泪比吃过的盐更多。可只有这个人能让他觉得心里不空。隐约觉得不知怎的弄失了他,无数的铁马扬蹄从自己的白骨上踏过,眼睛想往那个人方向瞅,瞅得都发涩了,也看不到。
一个人行的夜,好孤独。
只有对人对己不断地折磨,才能消蚀这种孤独。
谁让天不怕地不怕的五爷从富庶的江南徙步而来,淹没在草原间无言的血腥?
是谁让他脱下人类的温情,在折磨与被折磨中寻觅心灵的安宁?
有时候,竟忘却了流泪。
是的,流泪。忽然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睫毛上挂着泪水,不知是冰霜在夜里融化,还是酒气攻心引发的酸涩。抖落皮袄上细碎的雪,跳出农车,看了看天色,阔步朝展昭住的屋子里走去。
床上,瘦小的身影裹着马队里唯一一条绣红花的毛毯,被水泡得发肿的脸愈发青白,咬碎的嘴唇早就化为了一滩鲜红。不住颤抖的四肢像蛇一般在床板上弯曲,怀里却似乎暖和着什么东西。白玉堂竟没想到,他会真的跳入河中取鱼,更没想到,他会为自己无理的要求而以身犯险。胸口钻心地疼,又如释重负地暖,从来没活过似的暖。镇定心绪,掀开毛毯,不由得又是一愣。
怀里揣着的,是四条活蹦乱跳的白鲑鱼。晶莹剔透的身子,就像是用白玉打出来的一样。他想质问展昭,怎么没把鱼弄死就捞上来了呢。转念想,鱼儿不知疼。可五爷是知疼的,滚烫的喉结停了一秒,把手伸出去:冷吗?
犹豫了下,还是把身子靠了过去。皮袄包裹着冰冷的身躯,宽阔的胸膛焐着他,就像搂着个小孩儿。两个人就这样相拥在一起,任由肚皮上的鲑鱼扑腾地闹着。好奇怪的感觉,但又很安心。
没有孤独,没有寂寞,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下宁静。
砰!又是一声巨响。这回不是鸡蛋。
敞开的大门后,手握马刀的葛利沙大睁着双眼,直挺挺地倒下,心脏所在的地方打穿了个血洞。
白玉堂感觉怀里的人不抖了,身上的皮袄烫烫地似乎多了个眼,咯吱窝里有支冒烟的左轮手枪缩了回去。微笑浮现在那苍白的脸庞。
怎么回事?
脸色沉下来。
我骗葛利沙和亚历山大要对你报复。他俩早就串通好了要杀你,我只需要装可怜引你上钩,再杀死他俩就好了。
被子里的人把唇上的鲜血抹掉,跳下床去拖葛利沙的尸体。背后的人声音比河冰还要冷。所以,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对羊的怜悯,对我的拥抱。
当然不是。展昭止住动作,目光垂在床单上。至少这些白鲑鱼不是。
谁去把它们捞上来的?亚历山大。
白玉堂眯起眼睛。果然你不是厨子,你应该学兵法。为什么要救我?
展昭忽然放下了冷淡,走过去双手捧住白玉堂的脸,在他的嘴唇不到半寸的地方一字一句地道:白玉堂,还认识我吗?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第三页 猫儿
白玉堂来草原的前一年,正赶上江南地区五个县城闹瘟疫,白家母亲看着床上缟素加身闭眼静躺的白玉堂,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眼泪。
我的小儿子,身体一向强健,这么场大瘟疫,都没让他惹上,怎么会因为什么精神问题病倒了呢?
白玉堂的哥哥白锦堂也摇头直叹。玉堂一向坚强,好打抱不平,平日里都是他火气旺盛地去揍别人,偶尔有个苦的闷的,一杯酒也就喝了去。哪怕是打架负伤,也笑笑即过,怎么会突然一蹶不振呢?
到底是男人,遇事还是比女人多分镇定。白锦堂细细一想,会不会是血脉的问题。娘你知道,我祖父其实年轻的时候不老实,游逛在北方草原时,跟那里的哥萨克姑娘有一腿,父亲就是那时候出生的。我的身上还看不出来,可玉堂,生来就长着蓝眼睛。也许是他的血缘在召唤着他,要去广阔的荒原流浪才会好呢。
有这种说法吗?白母刚擦干的眸子里又有水雾在打转。
有。白锦堂很肯定地说。
传说哥萨克的祖先是流浪的草原野兽,他们身体里的一部分被造物主扯碎了,因此毕生都只能流浪,在流浪中寻觅。也许这个部分是一块肉,也许是一片湖,但是只有找到它,才能成为完整的自己。不然,就会发疯,就会痛苦。
或许,白锦堂说,玉堂的那一块,还掉落在草原的某处未曾寻到,他虽然暂时屈居于咱们家,但总有一天无法忍受分别而要返回的呀。
其实,别看咱没读过几天书,也不是没看出来,白玉堂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白母把床边柜子上的碗舀满了水,坐下,围裙搁在大腿上,深重地叹了口气。他任性,自由。说得好听点是潇洒,说得难听点是欠揍。可是他越是表现得不在乎,我就越能看出他的不快乐,似乎整个世界上千千万人里没个能说心里话的。他广交朋友,好结游侠,可是吃过喝过以后,那些人也都好像如他心上的一片云,天晴就散了。你不说,我永远也想不到。或许,他是有一部分散落在一隅,不是我们可以弥补的。
可能...白锦堂忽然从抽屉里掏出一块玉。有一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你是说...那只猫儿?白母的眼睛亮了。
是啊。锦堂把玉搁在母亲的手心里。那么多人来人往,他只有从猫儿那儿回来的时候,脸上才是笑的。冲锋陷阵的疯,才会冷静下来。他们是玉的两半,一半突兀,一半凹陷,只有拼凑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团圆。
可是,母亲的神色又逐渐凋零。自从玉堂擅自去往冲霄,弄得一身伤后,那只猫儿就再也不理他了。他说玉堂独来独往,无法忘却自由,不能与他厮守。好像那哥萨克的姑娘,永远留在广袤的草原。
这就是猫儿的不对了。白锦堂叹息。
两个人竹筒倒豆子说了这么多话,白玉堂一个字也没听见,脑海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声音。
猫儿。猫儿。
哪来的猫儿?谁家的猫儿?
他完全想不起。
直到他被锦堂和白福送到北方,奔跑在无边的大草原上,与哥萨克们的粗粝与豪放相伴,也想不起曾经让他牵肠挂肚的猫儿。
第四页 钢芯弹
草原上的时间跟河水一样,流得很慢,眨眼间却淌过整个大地。
展昭跟着白玉堂,从草原的这侧驻扎到那侧,逐渐学会了很多菜品。像瑙尔战斗菜汤,是用小米或小扁豆和盐加入大锅加热,水开后将切碎的卷心菜、洋葱、甜菜和西红柿放进去,焖煮至熟。还有牛羊肉干,是将肉切薄,用盐和胡椒腌制六七个小时而成。头缠黑纱的姑娘们都躲在马屁股后面偷偷地笑,夸他是哥萨克里最会做菜的厨子。这时那些满面胡茬的老糙汉们就会用靴头猛踢马腹,冲着姑娘们吐口水:呸!他也配叫哥萨克?
葛利沙死后,白玉堂就成为马队实际的领导者。再没有男人凭借自己的不满企图来驾驭他。
每天奔跑呼啸,出一身大汗,明明月下躺在草垛上,咬一根草杆,任蝇虫当空飞舞。
那天展昭说的话,像烙铁烫在他的心头。可他不敢问。怕冥冥之中触碰了什么。他打,他闹,他做一个无情无义的哥萨克。这是他血液中的一部分。他让展昭把鱼阉了,转头回到农车里继续睡觉。
一天傍晚,队伍正在放马吃草,生着两只大脚板、个头捅破天的阿夫杰突然狂奔而来,用马鞭向后一指:五爷,你看!
玉堂顺势望去,只见展昭正牵着一匹黄鬃马,漫步在地平线上。个头长高了许多,不似来时瘦小,偶然望去,竟也像个十八九的哥萨克。黑发披肩,有些女气,但也说不出地俊朗。
好。挺好。
哎呀,不是!阿夫杰脸急得通红。你看左边那儿!
白玉堂眯起眼。四五个小黑点从火烧云尽头现出,接着连成了一片,每个人手中似乎还握着个瘦瘦长长的东西。心腔里登时像被火炮打了一弹,上马飞驰,远远地将阿夫杰甩在身后。波拿巴!是波拿巴打来了!
嘣!是滑膛枪的声响,第一发走了火。接着又是嘣的一声,靠得最近的战马凸出的胸肌被撕开个深洞,汩汩的鲜血,霎时盖过了天边的红云。
娜塔莎!枪声、喊声、马蹄声大振,数以百计的骑兵从西北方的荒原上窜出。伊万诺夫跨过四五个人的尸体,冲向被吓得晕头转向的妻子,回手用刀砍碎了一个法国士兵的头颅。阿琳娜小乳房,没挤出过奶水,却鼓起勇气从血坑里捡起不知被谁扔下的步枪,朝着对面拉上一栓。巨响过后,一把近两米的长刀从她的乳房伸出,刀尖染上嘴巴渗出的一点红。
混乱中,白玉堂的马还在向前飞奔。
猫儿!猫儿!
他的口里忽然不停地叫着,尽管想不起含义,但还是下意识地呼唤。
别担心,五爷!白福身子紧紧地贴在马背上,回头冲白玉堂咆哮:我一定,能把他追回来!
滚你大爷的。白玉堂一把揪住白福的衣服把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望着战马中左突右撞的展昭。他是个战士,你得让他向前冲。
白福抱着膀子在地上打滚,委屈地龇牙咧嘴,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五爷拼命跑就是为了让展昭上战场?说好的厨子呢?
五爷是个不怕流血的人,他珍视的东西也不能怕流血。
要是谁怕流血,我就把他从战场上毙掉。
从回忆里毙掉。
深夜,持续了四个小时的战斗终于结束。波拿巴的军队显然不是冲着马队来的,只是误打误撞迎头碰上了。阿夫杰跟几个男人打扫满地的残局,忍不住地唉声叹气。白玉堂用力爬到碎了一半的屋顶上,长刀挥舞,寒森森的眼眸盯着四方。谁敢叹气,嗯?五爷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谁敢叹气?
担架上,展昭被两名大汉抬着回来。血汗糅杂的衣服碎成片,烂在肚皮里。白玉堂一瞅就知道是钢芯弹打的。汗水划过布满泥灰的喉头,心嘣嘣跳得厉害。冷一阵热一阵,腹部痒得钻心,好像有虫子在啃。
抬进屋。白玉堂用下巴指挥。担架放下了,油灯点起。都出去。
屋门关上,只剩下竖着的和横着的人。
疼不疼?手掌稍微用力压在他的腹部。以为他会说不疼,谁知冻红的鼻子一抽,两颗水珠砸在担架上。我疼,眼里含泪,喉咙带着嘶哑。玉堂,我疼。硬撑着身子去够他的手臂,眉头紧皱,珍珠似的眼泪越滚越多。玉堂,别离开我,别不认我。
青紫的嘴唇刻上一排小小的牙印。玉堂看着缩成一团痛苦挣扎的猫儿,手上加力,声音愈发地低沉。你错了吗,错哪儿了?
错在我没看懂玉堂。
不对。
错在...颤抖的手指攥起,我没看懂自己。
没看懂自己能承受的,比想象得多得多。错在玉堂爱我,却不是爱怕失去他的我。
这就对了。五爷满意地松开手。现在我要帮你赶走痛苦,你准备好了吗?
惊慌的猫儿睁大了眼睛,瞪着那袒露的巨物,你...话未说完,一股汹涌的暖流从后方驶入,紧接着前面是剧烈的撕裂感,两股力量的夹击,几乎要将他扯断。喉咙里倒腾几次腥甜,想要吐又吐不出。只能将手臂狠狠抱住白玉堂的脖子,任凭他抖动,不出半分钟,汗已经湿透了血衫。别怕,猫儿,别怕...白玉堂发出兴奋的低吟,柔软的嘴唇落在皮肤上变成了撕咬,口腔里弥漫腥甜。只要你不怕,伤口就会好...撕扯的疼痛顶着他的心脏,跟随着摩擦,逐渐化为畅快,眉头舒展开,玉...堂...笑声冲口而出,咯咯咯的笑声,染红了屋里凄冷的灯光,搂着的胳膊越缩越紧,玉...堂...亲昵的叫声穿过屋檐,飘荡在草原,夜色朦胧一往无前的草原...
第二天,猫儿的伤好了,肚皮上只留下一块缝针的伤疤。战斗民族的土法医术果然了得。玉堂朝他眨眨眼,你瞧,我说得没错吧。
展昭用拳在他的肩头揍了一下,想起昨晚的失态,羞涩地垂头。
没错个屁,你个凶蛮的哥萨克。
第五页 蟹酿橙
白玉堂跟展昭回家的时候,所有哥萨克丰满的姑娘们都来送他,肉墩墩地挤在一起,从骏马后探出头,瞅得白玉堂都不好意思。
感觉身旁的展昭一脸窝气,开导他说,你怎么知道她们是来送我的,也许是送你的呢?
趁着那人举起马鞭的功夫,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逃走了。
他没说自己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但他很明确自己是什么时候原谅的,就是他敞开心胸让自己进入的时候。
虽然很痛,但是...痛过以后就是更加无畏的团圆。有一些怜悯,有一些撒娇,但最终积聚的是冲锋的豪情。哪怕失去他的心爱,也不会阻挠并驾齐驱的勇气。
这才是他爱的猫儿,是芸芸众生中唯一不会让他感到孤独的猫儿。
回家的途中,进入江浙,正是吃螃蟹的季节。展昭管老农买了个甜橙,又去商铺拎了两只螃蟹,说要给白玉堂做点好吃的。那种草原上的肉奶吃得多了,养得膀大腰圆,也该添添秀气。
洗干净橙,中间剜出一块圆缺,将蟹黄炒熟填进去,投入白菊花、米醋、姜还有香雪酒,上笼用小火蒸个十分钟,甜甜的蟹酿橙就做好了。往白玉堂嘴里一塞,笑盈盈地瞅着他。
白玉堂嚼着,忍不住趁机说,你就像这甜橙里的蟹黄,吃要挑时候,吃的不对,不干净,就会发苦。但要是吃对了呢,就香味四溢,同甜橙一道回味无穷。
不明显地,猫儿的脸又红了,但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玉堂,他惊叫起来,看你的眼睛。他指着擦干净的铜镜:蓝色不见了?此刻是乌发的漆黑。
那可能是因为,白玉堂闭上了眼睛。我的血液里,已经流净了无可逃避的漂泊吧。
故事在这一页就结束了。可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再借用没吃到鱼的老爷子的一句话吧。
厨子不要学兵法,年轻的人不要相爱。
因为,爱的确是一件又痛身又痛心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