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过了除夕,过了上元,囡囡辞别白家,执意北上。
“我往京城去,汴京是大宋最繁华富庶的地方,我原本就想往那去,只是中途遇到了他们……那时他们对我好,我也愿留下。”小丫头背着行囊,两眼熠熠,似乎走出了年前的阴霾,双螺发髻所簪的新钿花工艺粗糙,仿的却是京畿风行式样,“现在,我可以去汴京看看了。”
“如果愿意留下,可以在微明斋微远斋做工,白大哥不会短你吃穿。”展昭来金华之前,为了追回那块灵玉,尾随上贡皇室的纲船一路抵京,亲眼见识过那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可你如果去汴京……汴京锦绣,锦绣的是皇亲、官军和富商。除了他们,多的是讨生活的平民白丁,和咱们这头几乎没有两样。你比我们还小,怎么去沾染富贵?”
白玉堂一面点头,一面悄乜展昭,颇为惊异。这猫讲得有板有眼,难不成他去过?
“我难道要待在这儿,成日让人指指点点吗?那些人当我年纪小好欺负,背地里什么不三不四的话都说过。”囡囡一指白玉堂,“说你们家惹祸上门,还说我做了白家的童养媳!我知道你们待我好,但我也不想再留了。”
许家节衣缩食,汴京花天锦地,一者晦暗一者明丽,她思来忖去,愈发倔强:“我偏要去,我又不是人,饿了得掏铜钿买五谷杂粮。等我挣钱了,就请你们来京城。我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珈瑀,以后你们就不许叫我囡囡了。”
囡囡好一通比划,白玉堂和展昭才开蒙两三年,歪头认了半晌,堪堪认出一个珈字,不禁无言以对。诗云“君子偕老,副笄六珈”,珈乃侯伯之饰,微明斋里也有一副几百年的老古董,这丫头掉钱眼儿了吧?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
展昭笑道:“不叫玳瑁?”
女孩让人踩了尾巴似的,两条淡眉一竖:“玳瑁明明是乌龟!滚地锦都比玳瑁好听,我不叫这名儿!”
白玉堂啧了一声:“怪不得你把大哥书房藏书翻了个遍。找了那么多字,才取个‘甲鱼’,跟乌龟也没两样嘛。”
“你、你……”小丫头涨红了脸,气得直跺脚,“你找打!”
“还不许人说实话了?”
眼瞅着要吵起来,展昭忙上前拉架。白玉堂拉着展昭,委委屈屈一扁嘴:“你怎么又帮她不帮我?你偏心是不是?还有你什么时候去过京城,我哥都没带我去过,你以后是不是还要跟她一起去京城发财?”
这都哪儿跟哪儿。展昭头昏脑涨,小小的猫脑袋两个大。
宅院里少一个孩子,算是太平清静了下来。烟火繁盛的正月末,白锦堂时不时钻回微明斋微远斋,去琢磨什么商周青铜、秦汉竹简、隋唐石刻、五代十国之明器,一沉便是秉烛通宵。
一鼓惊蛰轻雷里,两个客人迈过门槛。不承想三更半夜有客上门,白锦堂拨亮灯烛,从碑帖里抬起头:“两位想看点什么?”
来者并不瞧那一架子的金石古器,目光只落在白锦堂身上:“白锦堂白掌柜?”
“是我。”
二人亮明符牌,从怀里掏出一卷名册抄本,就着烛光核查道:“白掌柜过去三年曾是少府监的玉匠,去岁冬至祭天大典之后,辞去差事回乡,是也不是?”
符牌上鱼龙穿云,精篆武德二字,竟是汴京皇城司。
大内暗卫刺探四方,傍君而生,饲君血肉。白锦堂隐隐揣测到二人来意,放下碑帖,缓缓起身:“正是。”
黑刀黑靴的暗卫合上名册,厉声斥道:“大胆刁民,私藏祭祀礼玉,你可知罪?”
“祭祀礼玉?二位大人是否有所误会?”
“就是你,好好想想你从少府监带走了什么。”暗卫意味深长,“官家仁德,宽宥小民无知之罪,只教追回礼器,不追究你私藏盗窃的弥天罪过,已是海涵地负的容量!”
此言一出,白锦堂心眼敞亮,不由暗自冷笑。太后和皇帝高居庙堂,想要反悔收回御赐之物,怎能屈尊拉下脸面,非但让小民背锅,小民还要三呼万岁感恩戴德。
帝王自诩真命天子,也不过肉体凡胎。此物,岂是凡人消受得起的。
此话纵使千真万确,也万万说不得。当着大内暗卫的面,白锦堂只佯作慌乱:“圣上开恩,草民不胜惶恐。只是玉器佩于家人身上,请二位大人稍待,草民这就取来,以谢死罪。”
二人在梅花交椅上坐着,膝横长刀:“既如此,我们便在此等候。”
白锦堂烹上一壶新茶,唤醒白禄,叹道:“去把二爷那枚平安扣取来,切莫惊动了他。”
之后的一切从此脱离掌控。假使人可未卜先知,白锦堂宁可当场毁去,也绝不会挑那玉石回金华。
远处雷声殷殷,天公闪下一道霹雳,春雨绢丝一般飘洒下来。
白玉堂高床暖枕,呼声均匀,都不曾翻个身。身畔黑猫却不甚安稳,一对猫耳向四方转了转,双眸倏地睁开,瞳仁分外圆亮。
宅内有贼!
黑猫无声跃下卧榻,化作人形。展昭轻手轻脚拉开门,蹑出卧房,又小心关紧门,变回猫身四下张望细听。上夜的白禧倒在院里,不知生死。淅沥雨声里,西北西南的两处耳房隐约传来纷乱脚步声、杂物翻动声,甚至金铁铮鸣——
刀剑!哪家窃贼会多人行动,哪家窃贼会手持兵刃?
黑猫尾巴毛几乎炸开,惶急撞开白福卧房,咬住白福亵衣既拉又拽,口中不住叫唤。
家畜异动,家宅必生反常。白福骤然清醒,匆匆叫起白寿,与两三个仆从各抄家伙,一人守住二爷卧房,一人翻出墙头直奔县尉司。贼子势众,他们几人不精武艺难以匹敌。衙门下的县尉司执掌全城巡检治安,两三百步一岗,一定来得及……
展昭蓦地一个冷颤,不寒而栗。他听见墙外刀刃入肉的闷响,仿佛剔骨刀剁砍砧板上的猪肉。
那伙贼人查完厅堂耳房,往几间卧室包抄过来,黑衣黑裤裹头蒙面,露出一只只野兽似的眼睛,竟有二十人之众。小厮举着木棍不住哆嗦,旋踵之间倒在对方刀下。
霏霏微雨迎风泼洒,雨势转密,声如繁弦急管,一阵阵腥湿血气在宅内泛起。
为首的黑衣人大刀架着白寿脖颈:“听闻你们家,去年得了件宝贝?”
白寿定定神:“家里做的是金石古玩生意,全……全是宝贝,一件出手起码管十年吃穿,大爷要什么尽管拿去,小的……小的给您带路!”
黑衣人狞笑,鬼气森森:“我说的是你们家去年从汴京城带回来的东西!”
是那块玉料……如今琢成了平安扣,在二爷身上!
单是劫物图财,什么都好说,可这帮蟊贼杀人如砍瓜切菜,二爷焉能有命!
白寿视死如归一闭眼,扣紧袖里菜刀:“小的不知。”
冷光如雷电一闪,刀刃嗡鸣,血花飞洒在雨中。
一帮魑魅魍魉追魂索命,身后的皂靴踏地声好似泰山压顶,几乎将五脏六腑粉碎。白福拉着白玉堂夺路狂奔,黑猫儿紧缀其后。正门有人把守,后门有人看管;县尉司毫无动静,去报信的八成遭了毒手,那么墙外也有人望风!这伙贼人究竟是谁?还有何处可逃?
“你们一定好奇,平日与人无冤无仇,怎么就招惹了祸端?”幢幢黑影一步步逼近,“只怪你们大爷倒霉,少府监里什么宝贝不好,偏生要拿那件。乖乖交出来,或许还能饶你们不死。”
颈项上空空如也,平安扣早就脱落,不知掉在何处。白玉堂咬牙道:“我不知道它掉在了哪,你们回屋里找,找到了拿走便是。”
黑衣人踹开碍事的白福,一手将人擒来。白福一头重重磕在墙上,当即昏厥。冰冷刀刃挨上孩童幼嫩脸颊,划出一道血痕:“兔崽子,想跟我耍心眼?有没有,搜过才知道!”
白玉堂小小身躯在恐惧之下颤栗,脸色灰白,眼神却凶亮如虎,竟不似七八岁垂髫孩童:“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东西我带你们找,不许杀白福,不然我拉你们陪葬!”
“哟,牙没长齐,口气却大。”贼寇们仰天大笑,面目狰狞可怖,“要是断了手脚,也能拉我们陪葬?要不要试一试?”
刀未挥下,空寂宅院倏地响起一声尖利猫叫。一只幼小黑猫跃出花丛,金瞳漫漫流光,如山巅一轮朝日破晓。
黑猫儿所衔之物,赫然是那枚平安扣。
贼首大喜过望,再顾不上白玉堂,忙不迭令人捕猫。黑猫儿凄长呜叫一声,叼着玉扣在刀风刃影里穿梭。白玉堂挣扎着爬起来,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拎出一布兜爆竹,纵身逾上院墙。
高墙下亦有贼寇蹲守,一见有人,长刀铿啷出鞘。白玉堂引燃爆竹药线,劈手就砸。黢黑夜里火光骤闪,平地响起震耳霹雳。爆竹虽小,威力却大,炸得人皮开肉绽,甚至燎焦了一半蒙面布巾。
对方扯下破烂布巾,嗜血杀心大起:“找死。”
纵然学了几年拳脚,垂髫幼子又怎能敌过成年强寇。白玉堂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一腿,浑身剧痛,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眼前混沌一片,恍惚间望见黑白无常踏上自己脊背,高高举起索命屠刀——
一道微光架住钢刀,刀口堪堪停在白玉堂脊背上。贼寇青筋叠暴,肌肉块块垒起,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砍下。
不独此寇一人,宅内宅外十数把钢刀尽皆让一道微弱金芒架起,吃力地来回拉锯。
金芒不堪重负,在刀下颤抖起来。哐啷一声,微光弹起,钢刀脱手飞出几丈远。展昭如一支雕翎飞箭刺穿雨幕,背起昏迷的白玉堂。他道行浅薄,术法低微,能在近二十个彪形大汉手下同时操控钢刀颇为不易,方才宅内一番周旋,更让他筋疲力竭。
真容暴露,岂容目击之人逃脱。贼寇双目猩红,来不及细忖蹊跷,回身几步拾起钢刀,一路疾奔追上两个孩子,长刀势如千钧,劈头斩下!
杀气凛冽阴毒,通体起粟生寒。展昭大惊之下,旋身护住白玉堂,硬生生挨了一刀。
分明只有一道刀伤,剧痛却活活撕开躯干。胸腹筋肉仿佛丢在了这条巷陌上,任车辕碾压,由马蹄践踏,一遍遍周而复始,寸磔为滩滩肉沫。长刀一击未中,盯准颈项二度斫来。展昭抹一把涔涔而落的虚汗,灿金猫瞳乍竖,十指陡生利爪,矮身躲开凶残罡气。不等贼寇辨出展昭如何动作,尖小猫爪已然没入咽喉。
求生之欲激发了骨子里的兽性,一大一小两团影子倒在地上抽搐扭打。对方身量高壮,于展昭而言如熊如罴,垂死挣扎的力道足以裂骨摧筋。大量失血让展昭头晕目眩耳鸣,双手却抵死不放,滚烫鲜血流过十指,丝丝缕缕淌入衣袖。
贼寇四肢逐渐僵直,双目圆睁,一动不动。
展昭恢复人身,大口喘气,几度以手支起身体,却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消磨殆尽。
瀌瀌冷雨冲淡了满手腥红粘稠。展昭抬手嗅了嗅,惶惶然不知所措。
他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