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实偶同怜忆字,身形生就合欢纹。甘芳亦是寻常味,一点茶心剖赠君。
——《擘莲》王彦泓
【警告】这是一个关于食人的故事,介意勿入。
一场冬雪过后,空气格外清新。
眼看来到春节,家家本应忙着备办年货,可是今年的街市莫名冷清。
汴京城里,不到一个月,出了三起离奇命案,被害人都是二十至三十岁之间的男子,身材健美,相貌英俊。但是他们被发现的时候,都成了残缺不全的白骨。这些白骨光滑得会让人产生联想,像被啃过。
对,啃过。
不是动物啃的,像被人啃的;不止是用牙齿啃,还用至少二十把形状各异的刀具细细刮剔过。
开封府把这三起命案归并在一起追查,发现这三个男子失踪之前,都变卖了家产,遣散了姬妾,像是知道自己要遭此厄运。继续细查,发现一条惊天的线索:他们是自愿送上门去被杀的!
腊月二十七晚上,彤云密布,冷风呼啸,不到定更天,一场大雪就下来了。
城外一座雪枝隐映的小院门前,来了一个穿青色帽披的人。雪落在肩头上,更显得玉树卓立。
他站在院门前,仰面看门上方的匾额:
尽馀庵。
抬手,敲门。片刻,门开了。
一个白衣男子手提琉璃灯站在门里,向门外的人一笑,嘴角温柔,眉目锋利,眼神藏刀。
“我这门里,是没有回头路的。你想好了?”
访客点头。主人潇洒地让开路,访客迈进门去。
这里的主人,正是白玉堂。
白玉堂提灯在前面走着,觉得有点可惜。千等万等,等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他把访客让进小厅,殷勤地接了雪披,掸去雪珠,挂好。访客一眼看见架子上还有三件外氅,金镶玉嵌,华贵漂亮。自己这件挂在旁边,显得过分清素了。
白玉堂在一旁笑了笑:“来见我的人,不在乎穿什么,横竖都是要脱的。要说喜欢,我觉得你这件更入眼。”
访客没说什么,微叹一声,不知是惋惜这件衣服,还是惋惜这段人生。
两个人对面坐下,白玉堂倒了杯热酒递过去:“你叫什么?”
访客接过酒,轻轻放下:“张明。”
白玉堂微笑:“这名字显然不是真的。不过你告诉我,我就信。”他眼中满是劝告神色,“这酒里没有药,你喝一点,可以坚持得久一些,并且不那么痛苦。当然,你若喜欢疼,我也做得到。”
张明也笑了笑:“我不是担心酒有问题,只是想清醒地看着罢了。”
白玉堂笑着摇摇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不喝也好,我尽量顾惜你就是。你想什么时候开始?”
张明看看窗外的雪:“既然来了,就开始罢。”
白玉堂站起来,引着张明出了花厅,沿着回廊,来到后院的卧房。这卧房没有窗户,垂着厚厚的帘幔,铺着地毯,关上门,像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境。
也许是很久没有生火,外面冰雪的凉气,从墙壁沁进来,屋子里虽然点着蜡烛,那点火苗也像没什么温度。
白玉堂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长方形盒子,揭开来,各种形状的刀具闪闪光寒。
他把盒子摆在床边的桌子上,回过身来,和张明对面站立。
张明身上是一件朴素的蓝衫,白领口里露出的脖颈侧面,脉搏微微跳动,温暖蓬勃。
只消轻轻一划,皮肤下面的甜血,就会喷涌而出。
白玉堂解开张明的衣领,把他的蓝衫敞开来,里面是穿得严严实实的洁白内衣。
张明没有任何反抗,可是这种无条件配合,让白玉堂反而觉得对方庄严不可侵犯。
白玉堂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人不对。
不是他。
然而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玉堂掩上张明的衣襟,拍一拍他的肩膀:“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掀帘走了出去。
雪还在搓绵扯絮地下着,扑进呼吸里,不凉反热。
开封府查出的线索。因为太明显,反而疑点众多,白玉堂并不相信。这三个被害的男子,家道大富,奢华无度,美妾娈童成群,断无忽然轻生之理,何况还是送上门去被吃。
凡事都怕反着想。若是这三个男子试图猎奇,招长相俊秀的年轻人供自己虐食,反引得杀神找到头上,连人带家产,都葬送进去,也就不奇怪了。于是白玉堂通过汴京黑道散布消息,白家二少出钱买命,要求对方年轻俊秀,一旦自愿上门,任由处置。先让白寿看了,若是合意,立刻兑银领人。
白玉堂的本意是引那个杀神上钩,结果消息一散出去,他看到了地狱。
贫家儿女养不起的,勾栏龟鸨贪钱财的,父母去世没钱葬的,甚至五六岁的孩童,面黄肌瘦的女娃,也争先恐后往他这里送。
人命如草,人心如刀!
白玉堂二话不说,全买了。买来之后,暗中送回陷空岛,保护起来,只当行善。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可是这样一来,白少专爱买人吃的魔头名声,就在黑道上传开了。
不过,说句实话,白玉堂一个像样的也没买到。
直到三天前张明来应征,白寿一见,立刻呆住。这张明至多二十挨边,沉静清标。虽然衣着朴素,但绝不像是贫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样子。查他来历,越查越可疑。倒不是查出了什么杀人越货的案底,恰恰相反,最大的疑点是,张明的过往,竟然像一片新雪,空白无痕。
白寿向白玉堂禀报,白玉堂锐眸凛冽:就是他了。
然而现在,张明的表现,让白玉堂的疑惑更深。在迷雾一般的疑惑底下,还透出一点莫名的期待。既然张明来了,就陪他把这条道走下去,自然有图穷匕见之时。
白玉堂出去之后,卧房里的张明环顾四周,目光定在那套刀具上。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把,轻吹一口,侧耳聆听,刀锋发出微微的啸音。
他认真端详着这一整套刀。二十把刀,刀柄上有金丝盘成的字。十把正刃,标着“凤一”到“凤十”;十把反刃,标着“凰一”到“凰十”。
他暗暗吃惊。
江湖遍传金华白家的凤凰碎手法狠辣,只是谁也没见过。也难怪,见过的人,都死成了一只羽片翕张的凤凰。
摆在自己眼前的,就是这一套凤凰碎剐刀!这一套刀,足以完成任何零剜碎割的动作。然而现在它上面没有血,还不能被称为物证。他要把这桩连环惨案,办得人证物证俱全,才不负包府尹专程派人去武进请他的一段厚情。
白玉堂说得对,张明不是真名。他的真名,叫展昭。
展昭从十四岁开始行走江湖,可是能把他的面目和真名对上的人并不多。起初是因为他年纪小,想多学多看,不愿闯名号;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沉默行事,来去无踪。武林传言南侠展昭如何厉害,那都是事了拂衣去之后的一路传说。
展昭把手里的凰十放回原处,在桌边坐下,无声地叹了口气。白家素有侠名,万没想到,出了白泽琰这样的魔头。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却不是白玉堂。
先有一个家人,捧了两个羊脂玉盖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又有两个家人,抬了烧旺的铜火盆,摆到床边。安排好这些后,家人悄悄退出去。
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火盆里隔火填着上好的风荷香,清淡沁心。
风荷香里合了多种让人放松的原香,在这大雪的夜里,若能安稳睡下,它一定能让人好梦到天明。然而桌上一排冷芒刺目的刀,在无声地提醒,这个地方是用来杀人的。
白玉堂进门,回手把门锁上,过来坐到展昭对面,微笑:“这里的墙壁是特制的,屋子里的任何声音,外面都听不到。实在受不住的时候,你尽管跟我说,我绝不强迫你。”
说完,他伸过手来。
展昭以为他要动手施暴,屏息敛目等待着。
桌面轻轻一响,白玉堂把什么东西放到他跟前。是两个羊脂玉盖碗中较大的一个。说较大,其实也不过白梨大小。揭开盖子,满盏晶润热甜,竟然是名贵的雪莲红参羹。
白玉堂递过一柄精致的银匙,说道:“雪莲止血消肿,红参养神补气。你想要清醒地看我做事,至少把这个吃了。”
展昭看看雪莲羹,又看看白玉堂。白玉堂特意给他用银匙,是明白告诉他,里面没有下毒。可这份体贴关怀的背后,是千刀万剐的残酷。
魔头白泽琰,吃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么?
展昭淡淡一笑,接过银匙,从容地喝起来。
满室里温香拂面,烛光下白玉堂眉眼英俊,手中的雪莲羹甜滑清新。倘若这里不是屠场,在瑞雪之夜,正应促膝长谈,抵足而卧。
这样一个人,为何一定要做吃人的魔头?展昭心底里默默遗憾。
喝完最后一匙,他把碗放回原处。白玉堂又把另一个更小的玉碗推过来,声音低回,如同劝抚:
“这碗里装的,是南唐李煜给他自己配的方子,名叫相留醉。”
展昭抬眉望过来,烛光映射下,白玉堂一双锐眼分外深邃:“你喝下去,就不会疼了。可是其它感觉都还在。我虽然想看你发抖的样子……但我不希望仅仅是因为疼。”
白玉堂这话,的确发自肺腑。眼前这个青年明明完全落入自己手心,可以随意搓圆捏扁,施威施恩。然而要看透他,却这样难。
他会不会发抖?会不会害怕?他有没有感觉?能不能快乐?
从来没有人让白玉堂产生这样的热望,想要去探索,去了解。
甚至,去拥抱,去占据……
或者,真的,吃了他!
这个想法不受控制地在白玉堂脑际一闪,竟然炸得满身灼烫,眼见着一簇亮火就从瞳孔里爆了出来。
展昭看在眼里,胸腔一紧:白泽琰果然想吃人!
杀身之祸一触即发,取证也只有一线之遥!
他低眉不语,静静等待。
白玉堂站起身,来到展昭旁边,把他束好的蓝衫再次解开,顺着臂膀褪下,放到椅背上。
白玉堂如果肆意狎侮,展昭未必不会出手。但是他根本没有丝毫轻薄的意思,细心地把展昭的内衣除掉。
脖颈,锁骨,紧韧宽展的胸肩,流畅温热的骨线,一寸一寸地出现在眼前。
充满力量的美,直击心腑,震撼得能夺去呼吸。
白玉堂叹息一声,禁不住心旌摇动,懂得了连环命案中受害者的心情:此生得见这样的人,就算真被吃了,似乎也无憾。
张明不是食人魔最好,若真是,也不能就这样杀掉,要把他收服,押回陷空岛去,囚禁在身边!
他低下头去,在展昭胸前轻轻呼吸。
温热的气息拂在胸膛上,似乎有种遥远的酸楚和甜蜜被惊醒,展昭微微抖了一下。
他提醒自己,面前这个人,是杀人食肉的白泽琰,不能被他乱了心神。
白玉堂早已察觉到他的颤抖,抬起头来问道:“冷么?”
展昭摇头。
白玉堂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展昭肩上,安慰道:“我绝不暴殄天物,一定好好地吃你。我希望你也能放松面对。如果你不愿意立刻就死,我可以慢慢吃,几年几十年,你终归还是我的。”
白玉堂说得低沉而真诚。室内静得能听见心跳声。他的声音神情,都让展昭鲜明地感受到了他的纠结和热望。展昭虽然坚信罪人应当伏法,但又莫名觉得白泽琰尚有人性未泯,不由得生出一线沧凉:
白泽琰,今世你犯下重罪,回不了头,惟愿有来生,你能做个好人罢。
白玉堂从桌屉里拿出一卷鹿筋软绳:“下刀的时候一疼,你难免不动,我就容易失手伤得深了。”他和颜悦色地商量道,“略绑一绑,你觉得不舒服,我再松开。”
如果对方是凶手,绝不会同意被捆绑。可是展昭居然没有拒绝。
白玉堂心道这人若不是实在无辜,就是毒辣老到,伪装极好。索性牵过展昭的手腕,抹肩拢臂在背后绑住,来到床边,让他躺下。
这个反绑的姿势,仰面躺着原本有点别扭。但是白玉堂手法恰到好处,束缚住所有的动作,又充分展开胸腹,能够顺畅呼吸。
张明还是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
到了这个程度,白玉堂有些不相信他是凶手了。回想张明应征之后的三天里,白寿一直暗地里跟踪,每日向白玉堂禀报,张明起早贪黑,忙着花钱。白寿付给他的一百两金子,他尽数用来买米买面,买油买盐,买布买药,买书买纸,精打细算地花得一文不剩。而他买来那些东西,都零零碎碎地给了城里城外的穷人。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自找麻烦,要布施周济,给钱就是了,或者捐给衙门也省心。他笑而不答。西门外一个盲眼老居士也拿到了十斤好油,抱着油桶直念佛:
“你们不听佛经,哪里知道,这是遇到了懂民间疾苦的真菩萨。穷人家里有了钱,是要遭祸的!更有些愚夫愚妇,把钱糟蹋了。不如直接吃用,度一条小命啊。”
可是谁又知道,这钱原本是用来买命的身价呢。他这是把自己的血肉恩泽,布施给贫民百姓了。
白玉堂听说这些,觉得张明实在奇怪,也更坚定了念头:张明根本不打算死,他是在迷惑自己,好上门杀人。可是从见面到现在,张明真是没有一丝反抗。他要杀张明,就有十个也杀完了。
莫非,这张明,是有什么伤心事,不想活下去了?
想到这里,白玉堂肺腑皆涩。
倘若如此,张明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一点一滴做着他在人间最后的事情。
倘若如此,张明,我希望你能明白,生命可以如此愉悦,不能轻舍。
你有什么伤,我来给你医好罢。
展昭低垂着眼睫,温暖的胸膛在鹿筋下微微起伏。上面有几道久远的伤痕,虽然愈合了,还看得出淡白的印迹。
白玉堂抚摩上去,受过伤的地方毕竟敏感,能感觉到指腹传来轻轻的悸动。
展昭也觉得意外。原本以为白玉堂一见面就会施行虐杀,只要对方一动手,就有了证据,他会立刻反制,把白玉堂捉拿归案。
然而白玉堂完全没有伤害他,相反,他感觉到的是十二分的爱惜。虽然这爱惜是打着杀人的旗号,正因如此,才处处透出危险的温柔。
他从没有经历过这种捆绑下的抚摸。白玉堂的手指仿佛春风拂过潭水,暖暖热热,唤起渊底潜藏的嘂龙。不知是折磨,还是爱抚,他青涩的身体几乎禁受不住了。
可白玉堂只是在抚摩他的伤痕而已,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白玉堂收回手,温存地拭去展昭额角的微汗,问道:“我可以开始了么?”
展昭在枕上点点头,浑身暗暗聚力。
他听见白玉堂在耳畔宽慰地低语:“你太紧张了……这样会疼。放松,对,再放松。”
吹毛断发的凰十,抵上咽喉。
荷香漫进呼吸,火盆散出热意。
温存发烫的空气,死亡诱惑的刀锋。
这一切,复杂激烈地糅合在一起,比酒浓,比血甜,令人阵阵眩晕。
凰十顺着喉结慢慢移动,描摹着形状。飞薄的刀锋,很快由凉变温,渐热而烫,不知道是展昭的体温,还是白玉堂的手温。
凰十徐徐向下滑,刀尖顶上怦怦跳动的胸口。
白玉堂的声音温和,堪称安慰:“你知道么?凤凰碎的第一刀,要割这里。”
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展昭左边胸膛上的一点。
一触即收,绝没有任何亵昵意味。但是那里并不是习惯被碰的地方,尤其在这样心跳血涌的时刻,展昭呼吸顿时跟着一滞。
不知道是不是火盆太热,他额上渗了细汗。
白玉堂一手持着凰十,另一手拿起绢巾给展昭拭去汗珠,有商有量地说道:
“这里离心脉近,容易出血过多。所以下刀之前,要按压一番,拍散热血,疼得也轻一点。我想,你必定不至于错会了意,以为我要轻慢你。”
展昭本能地想收一收胸膛,无奈反绑着臂膀的鹿筋很有弹性,随收随紧,胸膛反而前挺,像是迎接白玉堂的刀一般。
这份尴尬,就很难形容了。
白玉堂放下刀,一手轻轻按住展昭肩膀,另一手覆在胸前,缓缓送劲揉压。
他的确没有刻意去碰哪里,手心含着最敏感的一点,不让它受到过多的摩擦。
这种受刑前的准备,比痛快一刀还要难忍。白玉堂掌心火热,一下一下,像揉在心脏纹络上,展昭通身的热血,也似被这只手推转回荡,震震有声。
展昭律己极严,像这样的部位,连自己都从不去碰,何时被别人这样对待过。一时之间只盼白玉堂快点下刀,自己好暴起发难。
不曾想,迟迟没等来这一刀,却有种奇异的热感,在手掌和胸膛之间积聚起来,似痛非痛,似酸非酸,似空还满。
他在白玉堂的动作里浮沉着,自觉心跳失拍,呼吸不稳,一声不响地把脸庞偏到枕头另一侧,错开白玉堂的目光。
压在胸前的刀锋,烙铁一样,炙烤着他的呼吸。冷亮的刀身映出白玉堂温柔爱惜的眼神。
白玉堂在展昭耳边轻声说道:“闭上眼睛,心看得更清楚。”
一条软绢,覆盖在展昭眼睛上,在脑后系好。眼前就是一片黑暗了。
灼热的凰十,抵上白玉堂揉过的地方。细致的触点被刀尖抿得骤然一跳。从未有过的酸软酥麻,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巨大的空茫,难耐难当,说不清是愉悦还是悲伤。
凰十继续在那里抿压,温存地折磨出一阵阵战栗。眼看它变得红涨鼓绽,再轻轻一拍——
展昭猛地咬紧牙关,反绑在背后的双手下意识地相互握紧。他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和被凰十拍打的地方一样,变得滚烫灼热。
再继续下去,他就要禁受不住了。
还好,凰十只打了他两下,就停下来,轻轻安抚受尽委屈的小点。
凰十明明是一把刀,居然能牵动浑身的神经,弹拨亲吻,殷勤体慰,掀起滔天热血,又细细疏散成万顷波光。
白玉堂在展昭耳边低声说道:“这世上值得留恋的事数不胜数,你为什么要往绝路上走?你想开些,我不一定非要杀你。”
展昭在血热心撞的刑罚里煎熬着,忽然听到他这样一句劝告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替他可惜。
他不愿吃我了?想放我一条生路?
可他吃的众多弱女贫儿,也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么?
想到这里,满心冰寒雪冷,蒙眼的软绢下方,唇角轻轻地抿紧。
动刀罢!
白玉堂见展昭缄默不语,只以为他是伤心到全无生念,于是叹息道:“你只想着死,须知死也是不容易的。”
他放下凰十,伸出一条臂膀,垫在展昭肩后,把他拥在怀里,忽然翻转过去,就变成脸朝下伏在他腿上了。
他提起用来断骨的凤七,在展昭腿后摩挲:“荒年吃菜人,为保肉鲜,都是从腿上先割,数日肉尽乃死。我也想试一试。”
说完,握着凤七轻轻一划。
一阵凉风,冷沁慑人。
展昭的中衣,被斜划开一道长长的刀口,露出劲韧优美的双腿。
白玉堂力道拿捏得毫厘不差,正刃凤七贴着腿根过去,再偏一点,就能扫到要害,血溅三尺!
展昭只觉得腿间发凉,一惊入骨,来不及多想,叫起十分真力,手指骤然绞住捆在腕上的鹿筋。
这一绞之力,足可削金碎玉!星驰电转间,鹿筋被生生拧断。
展昭正要挣开白玉堂手臂,白玉堂一把揽紧他颀长的腰身,凤七横到颈间。
展昭已经伸手掠起凰一,抵住白玉堂咽喉。
刀光森厉,一触即发。
蒙眼软绢散落,现出一双明湛的眼睛。两个人眉目相对,呼吸交缠,心跳撞出火花。
白玉堂不闪不避,眼里的笑意亮过凰一的刀刃:“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炭盆发出爆裂的微响。
展昭想要说话,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似乎经历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痛欲裂,无法阻止!
那是一件怎样的事?
他来不及细想,手里的凰一就动了!他试图阻止它的去势,可是它像有了意志,力逾千钧,无法收住!
狭长的刀刃,冰一样消融在白玉堂咽喉上。
不,那不是消融!
凰一锋利无匹,毫无阻力地没入皮肤肌肉,眼见过半,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
白玉堂怔了怔,目光往下一扫,看到的是凰一的刀柄。
他微笑,缓缓撤走凤七:“你做事确实干净利落。”
展昭松开手。白玉堂站起身来:“你既然是来吃我的,就放心吃好了。”
展昭诧异,诧异中渐渐透出惊疑。刀入咽喉,白泽琰怎么还能说话?
他说,自己是来吃他的?
白泽琰握住刀柄,说道:“来罢。”就要往外拔!
锋利如凰一,中刀之后不拔还可,一拔必然血喷如注,再不能救。
可是白玉堂非但没有悔意怒色,反而满眼深情。
展昭心里忽然一翻:错了!白泽琰口口声声要吃人,却一根寒毛也没动,他是在试探,试探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食人魔!
错了,错了,错怪他了!
展昭一时间浑身血凝,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白泽琰扬手拔出凰一,一阵火热的血雨迎面洒来,视野变成一片炽红。
澄怀轩二楼卧房的雁纹幔帐里,白玉堂听见展昭呼吸急促,连忙睁开眼睛,倾过身来,抚着他的脸庞轻唤。
展昭不知沉在什么样的梦魇里,脸色苍白,嘴唇微翕,束发散在枕上,衬得眉睫更是墨勒似的黑。白玉堂和展昭相识一年多,展昭睡觉一向警醒。白玉堂只担心展昭睡不香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醒不过来。
莫非是这次苗疆之行,猫儿受伤了?
展昭去苗疆查案,白玉堂在汴京也忙得够呛,颇经历了些风险。看看事完,官家给了一个月假,白玉堂策马离了开封府,一阵风似地把展昭卷回金华。
回到白府,向长辈请过安,就拉着展昭回到澄怀轩来。福禄寿喜辰巳午未笔墨纸砚一干人等哪里敢靠前,早跑得无影无踪。
白玉堂关上卧室门,把风尘仆仆的展昭拉进浴间。半人高的橡木浴桶里放满热水,水气蒸腾,舒服得张不开眼睛。也不知怎么一揉搓,衣服就没了。
白玉堂知道展昭一向报喜不报忧,又特别能忍耐,受了伤也不说,总要揽在怀里,从上到下看过了,才能放心。
展昭靠在桶壁上,心里很踏实。这次办案一切顺利,平安无事,不怕白玉堂狼吞虎咽地检视。
可是,血气蓬勃的身体,对着贴心贴肺的爱人,哪能不动情。
窗外雪无声,身边水无声,只听见心跳隆隆。
白玉堂抚摩的动作忽然停下,一双锐眼,隔着热水,往下面定定地看,不知看到了什么。
展昭觉得自己脖颈胸膛都被那目光烤烫了,可是此时一开口,十成十地会被白玉堂拐到更加烧脸的地方去。索性垂睫不语,任他看着。
横竖……横竖白玉堂都见过。
白玉堂在水下伸手,珍惜地焐住他动情的地方,另一只手把他的长腿分得更开些,细细端详。
展昭发觉白玉堂的异样,也低眉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腿内侧长了一痕指顶大的朱砂记,莹红光滑,不疼不痒,活像扎上去的花绣文身。
白玉堂好奇道:“猫儿,你为什么在这里纹一个花骨朵?”
展昭顾不得别的,细看那印记,真是一个骨朵,含苞待放,脉络俱全,活灵活现。
白玉堂心花怒放地搂住展昭肩膀,不由分说亲了一口,低沉笑语:“人都说展大人清正刚直,端庄持重。你居然能愿意纹这个给我看,这份厚情,真不是能用言语说出来的。”
展昭耳尖通红,连忙解释道:“真不是——”
白玉堂打断他:“我知道。”
展昭没说完的半句话,猛地破碎在喉咙里,那个红红嫩嫩的骨朵,被白玉堂一口吮住了!
周遭的一切都烧了起来,一片白亮亮的晕眩。
浴间里热气蒸腾,看不清人影,只听见水响,时急时缓,时重时轻,有惊涛挞伐的轰响,又有波光潋滟的体贴。冲到最高点的时候,似乎风潮浪卷里传出抑制不住的声音,不知是痛是甜,还哪里顾得上解释什么。
风平浪静后,两个人洗擦干净,在舒适的丝绵被里窝着。白玉堂还不忘那个骨朵,恋恋不舍地用手指尖来回地摸:“猫儿,你有这样好的手艺,给我也纹一个?”
展昭想说这不是我纹的,转念一想,白玉堂既然认定这是一个纹身,若说不是自己纹的,那是何人在这样隐秘的地方纹的?白玉堂对他,纵然是剖心照胆的信任,可这事太过蹊跷,说出来连自己也没法相信。不如过后查清楚,再对白玉堂交代。
于是他点点头:“等哪天闲了,我给你纹一只……”
“小白鼠”三个字还没出口,白玉堂的手不知惹了什么祸,展昭眉宇微纠,脖颈耳根一下烧得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重又安静下来,头挨着头,肩挨着肩,沉进黑甜梦乡。
谁知道展昭一沾了床枕,就做了开头那样一个怪梦,半梦半醒间,充斥着回不来的空荡疼痛。
恍惚张开眼睛,看到白玉堂英俊眉目近在咫尺,展昭吃了一惊,坐起身来,伸手摸他咽喉。
没有伤痕。
展昭澄黑的眼睛里,光影聚聚散散,终于回复平静。
白玉堂搌去他额角的冷汗,问道:“猫儿,你梦见什么了?”展昭摇头,不愿回想梦里的满眼血光。
和白玉堂初见的场景,展昭常会梦见。相互试探,爱惜彼此,又惋惜彼此。最后拔刀相斗,断骨的凤七与勒颈的凰一,电火相击之间双双折断。
两人相持不下时,真正的食人魔找上门来。
结局有惊无险,应取证的取证,当伏法的伏法,该说开的说开,一天云彩满散。只是白玉堂颈侧和展昭胸前,到现在还印着凰一凤七留下的疤痕。
但是他们二人都明白,如许利刃,握在如此高手的手中,刀已断,命居然还能在——
这就是留了情了。
再后来,刀锋上种下的那一抹情动,不可遏制地生长开来。
展昭过后知道,白玉堂的那套凤凰刃,还是第一次拿出来震慑人,不想就折了两把。他打定主意要赔白玉堂的刀,特地回常州探花巷,找出祖父收藏的一块天外宝铁,亲手打造了新的凤七凰一送到金华。
刀补全,情方定,梦还在。
在梦里,他看到的一直都是,不受控制的凰一,深深没入白玉堂的咽喉!
一年多来,这梦不下十次,越来越真,越来越醒不过来。
尤其在冲霄之后,越演愈烈,越梦愈切。
白玉堂见展昭不说话,也不强迫他说,揭过枕边的杭棉睡袍给他披到肩头,无意中扫过他腿上的纹身,眸光骤定。
那个小小的骨朵,居然微微张开了三片外瓣!
白玉堂起初以为是自己咬红的,仔细再看,不是!千真万真,三片张开的嫩瓣,红耀欲滴,纤毫毕现!
展昭低头一看,也吃了一惊,伸手要摸,手腕被白玉堂握住,三指搭上脉门。
白玉堂起先以为展昭是中了毒,然而用心探查脉象,不但毫无异状,内力还有大增的势头。
论到这种脉象,竟像邪派武功采阴补阳的路数!可要说猫儿能做出那种事,白玉堂坚决不信。于是更加不放心,把他的手牵进怀里,揽着腰身问道:
“猫儿,你说实话,这纹身,到底是怎么来的?”
展昭低眉不语,他是真不清楚。
白玉堂咬上他红热的耳垂:“猫儿,我不相信像展昭这样的武林高手,身上多了一个奇怪的痕迹,能毫无所知。你若是中了什么毒,尽管对我说,我走遍天涯海角,也给你寻到解药。”
展昭摇摇头,不要说没有结论,就是有,他也不能轻易说出来。梦境重复,印记诡异,牵涉着白玉堂的性命安危。
他一清二楚地看出来,那个伸开三片花瓣的骨朵,是白玉堂玫瑰的花苞。
白玉堂花,顾名思义,是白的。可是他身上的骨朵,从一出现就是红色,血样的红。
耳中听见白玉堂威胁地说道:“你不说,我要动刑了。”
说着,白玉堂一手扣住展昭的手,把他半压到枕上,在眉心眼睫细细密密地亲吻,一路下来,停在线条微绷的嘴角,撬开温凉的唇,轻柔摩挲:“猫儿,我听你们堂审,都是这样说的……”
隔着劲韧的胸肌和刚硬的骨,心跳得这样快,连血流厮撞的律动,都清清楚楚。
“如实招供,免受……”他揽着展昭紧削的腰身,顺着背沟抚摩下去,手掌压在最挺翘的地方,在耳畔热热地轻吹一口,“皮肉之……苦。”
响亮的一声拍击。
展昭腰脊蓦地收紧,呼吸湿润地拂在白玉堂脖颈肩头。睡前那一番风撞涛击的酥热余潮,受了这一拍,在体内呼地激荡开来。他努力控制气息,唯恐稍一加深,就要带出胸腔里压抑着的声音。
越是忍着,越觉出火辣辣的心悸。
白玉堂在指印上轻轻揉抚,一面用脸庞亲密地蹭着展昭的鬓角,问道:“有招无招?”
展昭已经打定主意,哪里能招。
白玉堂见他不说话,把他拥得更紧,对准刚刚的指印,又是一下。雪夜寂静,这一声分外响亮。
声音居然也可以发热。销魂侵髓的热,顺着脊椎涌动到胸腹,烧成一团炽流,四处隳突,迫切寻找出口,连脸颊脖颈,都烫得要破了。
白玉堂抵着他汗湿的额头,吻着簌簌翕动的眼睫,温存安抚道:“猫儿,不如你就招了罢。我真是……舍不得打你。”
挨着白玉堂火热结实的躯体,展昭通身一阵阵发烫。他第一次和白玉堂亲热时,的确是怀着就刑的心。南侠洁身自律,但绝不无知,明白男人间的情好之事,第一关终是难过。然而厉焰寒锋的白玉堂,温存体贴像一团暖火,心神一恍,就烧到一起了。
不过,疼,还是疼的。钢骨烈刃,劈地开天,怎能不疼?只是,疼深抵不过情深。
听到白玉堂的威胁,仿佛又回到初见时那张床上,反剪双臂,被凰十抿压拍打,危险的温存。
之后呢?
一道血光闪过脑海。
凭着黑道人市一摞卖身契纸、白玉堂一口吃人说辞、桌上一套凤凰剐刃,他险些杀了今生唯一的爱人。
看似物证人证口供齐全,就有权越过法律,直接诛杀?这件事,让他开始怀疑江湖人口口声声说的“替天行道”。湛湛苍天,真需要某人替它行道?须知个人眼中的对错,未必是真实的正邪。
天道在人间的名字,应该叫做法理!
他入了开封府,看到另一番世界。他越向前走,越觉得当初对不住白玉堂。这念头一起,腿上的纹身激灵灵地疼起来,像一道极细的闪电击穿骨髓。
到这个份上,他早已明白,中蛊了。花朵形状的蛊都会传人。自己腿上的骨朵,一见白玉堂就长出来,亲热之后开始伸张花瓣,十成十是奔着白玉堂来的!
绝不能让白玉堂有闪失!这花在未开全之前,应当还无力传人。他不能再和白玉堂亲近,要抓时机赶快走。这样一想,顿时冷静了不少。
他努力压着腿上的痛楚,偏开头去,前额轻轻抵着白玉堂肩窝,低声说道:“我累了,想歇一歇。”
白玉堂看展昭脸色发白,知道他是真不舒服,连忙停下,伸开臂膀好好地拥住他,蹭蹭鬓角,说道:“猫儿,无论你有什么苦衷,总得告诉我才是。”
展昭点点头,躺回枕上,握住白玉堂的手:“明早再说。”
手上传来温暖的回握。满室安静,只有火盆的光影在棚顶上跳动。
白玉堂惦记着展昭,根本睡不着,想起今年白福又淘弄来几两雪莲,等展昭睡稳,他披衣离床,出门下楼,去吩咐白卯熬粥给猫儿喝。
廊前的雪,还在搓绵扯絮地落着,一如去年在汴京城外尽馀庵初逢。
雪里传来拍翅声。白玉堂眼睛一亮,推开窗户,一团清冷扑进怀里,是开封府的信鸽灰哥儿。它从汴京来,冒雪全力飞行,又累又饿,眼看挣不动了。
灰哥儿颇通人性,认得给它开窗的是白玉堂,敛起湿凉的翅膀,温顺地缩在他手掌下。
白玉堂暖着灰哥儿,从它腿上取下竹管,顺手抓把鸽食喂它,一边点上灯,抽出鸽笺来看。
刚看一眼,就怔住。封皮上是公孙先生的字迹,赫然写着“白五侠亲启独阅,要紧”。公孙先生有什么话,能告诉自己,却不能告诉展昭?
白玉堂看一眼楼梯,确定展昭没动静,才撕开封皮来看。这一看,杀人不眨眼的白泽琰颈后生寒。
从苗疆押回的犯人招认,他的毒蛊被展昭尽数查出收缴,只好把最后一种蛊用了出来。这蛊叫作“后悔迟”,又名“夜夜心”。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顾名思义,专种给心存悔意的有情人。寄主若是一直没有心上人,就算中了蛊,也一世不发作;若是有心上人却没有悔恨,那也无妨。最怕的就是,做了对不起爱人的事,心存愧悔,相见之时,这蛊就要在隐秘之处萌发出来。如果情热燕好,发作就更快。它形似纹身,其状各异,有花有鸟,有树有石,总能和寄主心爱之人合上关节。等发作到花残鸟亡树枯石崩的时节,寄主性命也就保不住了。
与其说它是蛊,不如说它是情。公孙先生知道展昭心深情重,怕有什么意外,赶紧修书送到金华白府,让白玉堂留意察看。
花鸟树石?白玉堂心房重重撞了一下。细想展昭腿上的纹身形状,不就是一朵玉堂玫瑰么!
酸甜苦辣热,各种滋味登时浸透心腑。猫儿心里有他!
可是,猫儿能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还有猫儿莫名增进的内力……
这个节骨眼上,白玉堂也顾不得多想,抛开杂念,赶紧看解蛊的方法:
“其一:出家避世,可保无事。”
白玉堂摇头,展昭是入世的侠士,让他避世,绝对做不到。
“其二:断情绝义,可保无事。”
白玉堂再次摇头。不要说展昭,他自己也做不到。
“其三:倾心吐胆,诉尽苦衷,立解。”
旁边注着一行朱笔批字:“中此蛊者,只可自悟;他人说破,宿主立死。切记!切记!”
窄窄的鸽笺,到这里就尽了。白玉堂沉吟不语,就着灯火,慢慢烧掉鸽笺。
灰哥儿吃饱了,亲热地凑过来,啄啄白玉堂手指。白玉堂抚摩着它半干的羽毛,右手铺开一张空白鸽笺,提笔写下四个字:“先生放心。”
刚装好竹管,给灰哥儿戴上,就听见楼上似乎有声音。
白玉堂霍地站起身,眼神亮过桌上的灯火。
二楼卧房的云纹大床上,展昭一直半睡半醒,既因为不想再重复那个梦,也因为腿上的纹身一直疼。渐渐的,不仅是腿,连胸膛也疼起来。
必须抓紧时间去找解药!
好容易熬到白玉堂下楼,展昭起床穿衣,借着窗外的雪光,收拾好蓝布小包袱,在桌上留了张纸笺。做好这一切,他推开窗户,飘身穿出,落到窗外的露台上。寒风入怀,打个冷颤,倒觉疼得轻些。
正要到后院去找马,一阵刚风从背后袭来,不由分说将他抱个满怀。
冰天雪地里,拂到耳边的呼吸格外灼热:“我一出门,你就想走?”
展昭略一犹豫,脖颈被白玉堂不重不轻地咬了一口:“你还没招供,竟然离家出走,真该加倍重罚。”
说完,不由分说,把他的小包袱接过来,挽着臂膀,穿窗回到屋里。
从寒冷的室外回来,更觉得房中温香扑面。
展昭的澄亮黑瞳里透出惊异:这是风荷香的味道!抬眼看去,雁纹幔帐垂一半悬一半,露出床头小桌上两把利刃。
凤七凰一,他亲手打造的两把宝刃,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千锤百炼地凝结在刀里头,在灯光下闪耀。不由得一恍神。
白玉堂回手放下厚厚的织金幔帐,一臂把展昭扣到床上。
刚从外面进来,蓝衫上带着寒气,被白玉堂火热胸膛一逼,展昭觉得衣服上的凉意反倒往身体里渗。这种凉,比冷更冷,比热更热,顺着肌理侵袭进来,呼地勾起纹身上的痛楚,腰背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白玉堂立刻察觉到了,问道:“猫儿,冷么?”
一面摩挲着展昭凉丝丝的鬓角,一面解开他的前襟,把他裹进怀抱。
猫儿微凉的胸膛下心跳怦怦,抚摸起来,血流的走向都感觉得到一般。
这身体,白玉堂太了解,知道哪里能化成一江春水,哪里能激起惊涛骇浪。在没顶的风涛撞击里,猫儿微纠的眉宇,轻轻的颤抖,细细的汗珠,抑制不住的喘息,从黑暗甜热中汹涌而来的欢喜,都让他爱到醉到铭刻到骨里心里魂梦里,永无满足。
唯独现在不行。
展昭知道走不了了,接下来白玉堂要做什么,他也一清二楚。都是情勃火炽的年纪,对着时刻填在心里头的人,怎能不动念。
但这蛊若是传到白玉堂身上……不堪设想。
展昭浑身的痛楚越来越重,从骨缝里疼出来,顺着经脉向外涨,那朵玉堂玫瑰,似乎伸出无数无形根须,越扎越深,要开出烈性的花。
如果白玉堂知道他中蛊疼成这样,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弄不好连开封府的苗疆犯人也要赔命。
这个人做事,拦是拦不住的。只能熬过这一阵,再想别的办法。
他抱定抵抗到底的决心,把脸偏向床里。
近在咫尺的呼吸,越来越深重,热热地呵在颈边。
他的抗拒,落在白玉堂眼里,竟像烈酒一样,烧得白玉堂心里又烫又疼。这只猫儿,是担忧蛊传到自己身上,一心打定了疏远的主意。只怕一撒手,猫儿就要飞走了。
你把我放在心上,你自己呢?
有这样的想法,就该重重地罚。
白玉堂威胁地在展昭跳动的颈脉上抿了抿,把他的身体翻转成脸朝下的姿势按到枕上,又从袖里抽出一条软索,抹着展昭臂膊,绑缚起来。
绳索在白玉堂腕间缠得暖了,缚在肩臂上,像被白玉堂妥妥贴贴地拥抱着,疼痛流转的身体不由得一阵轻颤。
这条软索,不知有多长,缠来绕去,把他前胸后背的重要穴位都带上了。绑到最后,在腰侧打了一个死结。
死结?
展昭余光向绳索一扫,双眼顿时睁大:这是他去松江捉拿白玉堂时,江宁婆婆用过的捆龙索!
捆龙索,上古传下来的宝器,捆仙缚龙无往不胜。就是武林盟主被捆上,也无可奈何。虽说把两个人捆到一起时,能够同心即解,但现在白玉堂把他一个人捆上,如何同心?
展昭暗中运了三分劲,谁知捆龙索筋性极强,紧紧地弹了回来。他原本浑身疼痛,这样一来,更束得肩臂胸腰无处不疼。
最受不住的地方,是胸前的神封穴。捆龙索在这里拧了股劲,把他胸膛上最敏感怕碰的地方压在下面,就连呼吸,都牵得一阵阵发跳,哪能禁得住这一弹之力。
然而,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白玉堂料到他有此一挣,早已先一步把手伸进来。捆龙索在白玉堂手背上勒出一条红印,他醇热的手心紧贴在展昭胸膛上,护着那个经不起碰的小点。
展昭心里不由得铺开一阵酸热。
白玉堂将一个手指轻轻按到展昭唇上,怕惊动了什么似地,摇一摇头:
“猫儿,别挣。”
展昭真的不动了,捆龙索才渐渐松宽成原样。
展昭胸中那片酸热,反倒更滚沸了。心忖白玉堂这是动了真章,要从他口中逼问出纹身的来历。
可是,白玉堂,你就这样不相信我?索性垂眸沉默,等着白玉堂逼问。
室内虽暖,赤着上身还是有点凉。加上心情黯淡,周身痛楚,展昭浓长的眼睫有些簌簌。
白玉堂扬起宽大的锦被,把两个人裹了,连头也蒙住。一片黑暗里,除了呼吸心跳,就是对方的体温。
还有,随时能够粉碎他一切反抗的捆龙索。
白玉堂倒没有立刻对他如何,贴着他暖了一会,轻轻地捧着他的头,火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你不要以为这次捆龙索只捆了你一个。”他停了一下,把展昭肩背拥进怀里,“看得见的这一头,捆在你身上,看不见的另一头,捆着我的心。你也知道,这捆龙索不是凡器,捆上容易解开难。你若不配合,你和我,就要这样捆一辈子了。”
他明显地感觉到展昭身体绷了一下,于是抚上展昭背脊,一节一节慢慢按下来,安抚着被缚的身躯。
“捆龙索,同心即解……猫儿,你要和我同心才是。”
他抚按到展昭腰间,忽然展臂一揽,把展昭清遒的腰身毫无缝隙地填进怀里。
虽然隔着中衣,展昭还是感觉到一阵硬烫。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只觉得热流涌动的腰腹,像绷足劲的弩弦,稍一放手,就要射进炽烈的虚空里去。
白玉堂把手伸到布料里面,温柔地揉搓安慰,不出所料,掌心里传来极力抑制着的跳动和颤抖。他索性把展昭的中衣褪下一半,将腿轻轻地分开,更充分地接受自己的抚爱。
黑暗,痛楚,捆缚和安抚,不知哪个更难忍受,加上这明明白白的暗示,展昭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蓦地睁开眼睛,眼前毫无悬念,没有一丝光亮。
无处可逃。
然而,不可以。
腿间的纹身,触着了白玉堂火炭一样的身体,疼得像要破皮而出。
这样怎能和他亲热?莫非要一起中招不成?可是捆龙索虎视眈眈地缚在身上,挣扎不得。
白玉堂感觉到展昭的抗拒,适时地松了松手臂,让两个人之间稍微有了一点距离。展昭左胸口压着捆龙索,到了右胸,捆龙索分了叉,刚好把右面的触点让开了。
白玉堂手里一边动作着,一边低下头,吮住了那个小点。
黑暗中,展昭眼前白光条条乱晃,心肝肺腑都被白玉堂吮得激灵灵发颤,挑在半空中,和腿间的揉搓应和着,濡濡热热地折磨。他下意识地反抗,胸腹上的捆龙索登时勒紧,倒像把胸膛向前送了送。
好巧不巧,白玉堂正用牙齿轻轻咬了他一下。
这一下,咬开了闸门似的,展昭浑身的疼痛和酥热,鞭子一样抽打在脊梁沟里,顺着腰线下去,轰地一声炸开。
淡淡的麝香味道蔓延开来,展昭喉间痛楚地低鸣一声,浑身烧烫地埋下头去。他能够确定,自己染到白玉堂身上了。
他刚才还无比期望挣到锦被外面去争取自由,但是现在,竟然有些不愿看见亮光。即使对方是白玉堂,被捆绑着发生这样的事,也让他羞惭得无颜抬眼。
白玉堂没有掀开被子,在被底细心帮展昭擦抹干净,偎伴着他,伸手下去,温柔安抚。
“猫儿,”白玉堂嘴唇蹭着展昭滚烫的面颊,低低说道,“你如实交底,捆龙索自然解开。你我走到如今,还有两个心么?你若是不说,我只能继续了。”
展昭被他哄着劝着,抚着爱着,胸中一阵阵发苦。
如实说?说我浑身疼得发邪,中了一见你就发荣滋长出来的蛊毒,不愿牵连你?说我险些要了你的命,世上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这些话,你知道了,只会和我一样难过。
我知道你会毫不眨眼地为我死!所以我再也不希望这世上,有第二回冲霄。
他把火热的前额抵在白玉堂肩窝里,轻轻摇了摇头:“我要走,是因为还有公务,不是为了瞒你什……”
最后一个字没来及出口,捆龙索骤然紧了两分。火辣辣的疼痛沿着绳索传遍周身,他一动也不敢动了。
白玉堂发觉捆龙索的变化,陡然一惊!他知道捆龙索同心即解。刚刚绑上展昭的时候,他只是怕展昭挣扎,反被勒伤,并不知道它发现两人不同心,还会收紧!若早知道这样,他说什么也舍不得捆这只犟猫儿啊。
如今要解,竟然解不开了!
白玉堂连忙把展昭拥在怀里,说道:“猫儿,快和我一起想,松开,别疼。”
展昭无奈,只得默默地和白玉堂一道想了起来。果然,捆龙索渐渐松了,但还毫无解开的意思。
黑暗里,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开口。
白玉堂迅速冷静下来,心里突然一亮:这捆龙索最晓人心,莫非它知道我用它时的心愿,能全这场因缘?若真如此,豁出去保住展昭一条性命,也值得了!
展昭思忖,上次江宁婆婆用捆龙索把他和白玉堂捆在一起,他也是一心想挣脱,却没有越勒越紧的情形。
难道说,因为那时还不是情人?
又想起江宁婆婆拉着他的手,笑吟吟地说:“呐,明儿啊,老辈人都讲,这捆龙索呢,是月老用红线拧成的,人眼看不透的东西,它全能看透。它不将就人,人可也将就不了它。拴弟兄还好办,要是把合该有情的人拴了,又不能同心,不但解不了,还要遭罚的。你俩成了亲,往后可要小心啦,不好好过日子,它都不答应哪。”
想着江宁婆婆喜孜孜的叮嘱,又想想自己如今进退两难的境地、给白玉堂引来的凶险,展昭肺腑皆苦。
然而他的心性,最是贞韧刚强,愈是难过,愈是咬牙忍耐,不退不逃。
他明白,白玉堂不会杀了他,但他身上的蛊可能会杀了白玉堂。
坚决不能拿白玉堂的性命冒险!
正想着,腿间的纹身忽然挨了烙铁一样疼起来,是白玉堂在那里威胁地摩擦了一下:“松缓些了,好说正事。你的公务?你不在开封府时,你的哪桩哪件公务我没有经手?何曾给你留下什么尾巴?就凭这一句谎言,你就该打。”
打打罚罚这种话,在白玉堂嘴里说出来,像带着电火,沿耳道一直烧进心腔,带得浑身发烫。可是展昭负着一身痛楚,又刚刚被那样折磨过一番,钢筋铁骨也炼得疼热难当,哪里受得起打。
看白玉堂的架势,是非要一个答案不可。白泽琰纵然明察秋毫,也不是不能商量,真正不能商量的,是身上这条捆龙索。
白玉堂嘴里说着狠话,手上却轻柔地摸索,确定捆龙索松到不至于让展昭感觉疼痛了,才伸出手,把被子掀到一边。眼前灯光一亮,清凉的空气涌进肺里,彼此的身体烫得更加分明。
白玉堂一面安抚着展昭,一面把他翻转过来,横到自己腿上,沙着嗓音说道:“再不招供,我要大刑伺候了。”
灯光在雁纹幔帐上跳动,恍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疼,是千真万真的。反绑在背后的双手完全使不上力气,胸膛半压在柔软的床褥上,此起彼伏的酥酥痛楚在绳索底下聚起来,一阵阵烧得难当。
没有什么刑罚比这样被白玉堂盯着更让他感觉难忍。被褪下来的中衣还挂在腿上,半遮半露,反倒增加了存在的感觉,提醒他的处境多么赧涩尴尬。
腰后一热,白玉堂的手熨上来,威压似地按着,另一只手向下拉了拉布料,让紧韧挺翘的肌体充分展露出来,是宣告责打的意思了。
展昭绑在一起的手相互握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手上一热,居然是白玉堂的手,温暖地握了上来:“猫儿,你只须说句真心话,捆龙索解了,我就停下。”
展昭默默地被他握着,一言不发。他听见白玉堂叹了口气,紧接着,一片霜雪般的凉意铺到腿后面。
肌肤被这凉意一镇,受了惊吓似地紧张起来。脑子随即反应,触在身上的,是吹毛断发的凤七!
宝刃凤七,随手一挥,有削金断玉之能。而现在,它侧压在肌峰上,威胁地摩挲。
“招。”
没有回答。
飕地一声,金风破空。
展昭周身本能地一紧,意识到这不是取性命的恶声,又堪堪忍住。
凤七扁长的刀身,不重不轻地打在腿后,激起一片似凉又烫的浪潮,顺着腰脊射到下腹,一阵眩晕的麻热。
他不自觉地握紧白玉堂的手,对方手上立刻回应出安慰的力道。然而刑罚还是没有停,接二连三,响亮有声。
凤七笞打在火热的肌肤上,刀身很快也变得火热,一下接一下,更加难耐。
偏偏他一动也不能动。这不是鞭板棍杖,是飞薄的利刃,稍一挣扎,就有见血的危险,何况还要加上略有抗拒就立刻勒紧的捆龙索。
强自捱了二十来下,腿后已经红热不堪。展昭的呼吸,从努力控制,到丝丝不稳,到微微喘息,可是仍然没有一点妥协招供的意思。
白玉堂放下凤七,在受尽折磨的地方轻轻抚摩了一下。敏感的肌肤簌地一跳。
白玉堂伸臂把展昭肩膀揽住,顺势半翻过来,搂到怀里。展昭英秀眉宇间尽是汗水,湿透的长睫依稀翕动,嘴角线条绷着一痕倔强。
还是不愿招。
白玉堂满心疼热说不出口,温温柔柔地给展昭揉着,一边俯下脸去,在猫儿唇角吻着,像要把他所有的不妥协都吻化一般。
展昭一言不发地任凭亲吻,浑身紧绷,没有一点软化的意思。
白玉堂摸着展昭身后凤七留下的热痕,胸中却似豁开一条大口子,窗外一天风雪都填不满,冷飕飕地发空发苦,发涩发寒。
过了许久,他下定决心似地解开自己的衣裳。蕴含着危险爆发力的身躯,熔炉一样滚沸,慢慢把展昭压在枕上。
触到柔软火热的地方时,展昭猛地睁开眼睛,刚玉般的黑眸满是抗拒。
捆龙索登时一紧!
白玉堂不忍逼迫他,往回收了收,一边耳语道:“你说与不说,何妨慢慢考虑。这样忙着和我使反劲,捆得我的心……加倍地疼。”
白玉堂的嗓音,低沉里透出克制的沙哑,拂在耳膜上,烫在心里,是掏肝掏胆的诚挚。他楔硬火炽的凶器,烙在纹身上,展昭清楚地感觉到它忍耐得发涨发跳,而宁愿把撕裂蛮荒的电火苦苦地深锁起来,不愿伤自己分毫。
心登时一软,任白玉堂在脖颈鬓边细细密密地亲吻,配合着慢慢放松下来,捆龙索也随着松了不少。但是疼痛并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
白玉堂看展昭脸色发白,知道他疼得不轻。借着灯光察看捆龙索勒过的地方,果然出了红印,还好没有破皮,连忙拿出准备好的药膏,细细地涂抹上去。
清凉舒缓的感觉沿着白玉堂的指腹扩散开来,尖锐的疼痛逐渐绵软,好忍了许多。似乎连带着腿上的纹身,也不那么疼了。
既然疼得轻起来,力气也就回来了不少。展昭默默垂下眼睫,想着脱身之计。
白玉堂的手指忽然在右胸停住。他看到,在红印底下,温韧的肌肤里头,隐约透出另外一抹红痕,随着他的抚触,越来越深!
连忙检看另一面,捆龙索压着的小点旁边,已经长出了一个花苞形状的纹身图案,和腿上的一模一样!
心里一沉:难道这蛊,甚至无须燕好,只是动情,也能滋长么?
花苞一旦长出来,竟是风吹得开,眼见着伸出两片花瓣,鲜润欲滴,惊心动魄!
展昭发觉白玉堂不对劲,睁眼一看,他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的胸膛,锐眸里沉光寒闪,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一般。而自己腿上的纹身,不知是不是疼麻了,渐渐透出一股酸热,越来越鲜明,竟然沸成一道火,焰腾腾地涨起来。
展昭心道不好,一定是蛊发作了,咬牙忍住烧身的痛苦,黑眸祈望地看着白玉堂:“玉堂,你……听我说。”
白玉堂见他愿意开口,神色一下子和缓了,握住他的肩膀,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脸,安静地等他说。
展昭深吸口气:“我中蛊了。这蛊,是来害你的。我必须离开,去查清真相。”
白玉堂摇头,拭去展昭眉间的汗水:“我同你一起去。”
展昭闭一闭眼,攒了攒力气,吐出的字,一个一个钉出来:“你不能去。既然种蛊的人,要通过我,来对你不利,你去了,是自投罗网。我一人无妨,只要离你足够远……可保无虞……”
最后一个“虞”字,被捆龙索重重勒碎在唇齿间。
白玉堂满腔暴怒,碍着捆龙索随时会继续勒紧展昭,不敢发作;看展昭刚刚涂过药的肩膀胸膛被勒出一道道深痕,竟和勒在自己心上一样,不,是数倍数十倍地疼。
白玉堂把展昭拥在臂弯里,锐眸如刀,森亮怕人:“可,保,无,虞!谁的无虞?你带着不明不白的蛊毒,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拼命!不如此刻同归于尽,倒算是有始有终!”
说着,拿出猛虎攫猎的气势,红着双眼,把展昭仰面按在床上,几下裂帛,撕掉中衣,线条劲美的腰腿再无遮拦。
展昭这一惊直冲顶梁!他怀着忧虑,受着痛楚,又被捆龙索紧紧地缚住了胸背要穴,原本不剩多少气力反抗,但见白玉堂这副要吃人的粗暴架势,仗着功底深厚,猛地一挣,从床上挺下地来。
白玉堂原本占尽上风,就算是展昭,从他的钳制里逃脱也非易事。展昭这一挣能够得手,十分里倒有三分,是白玉堂舍不得真动他。
一丝不挂的身体摔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什么声音,也不觉疼。看见自己的衣服就落在床边,展昭伸脚挑起,一旋一绕,缠在腰间。
这副模样,自己也知道仍然见不了人,但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和白玉堂隔开一点,不让那夺命的蛊毒,传到爱人身上。
心里是深深的歉疚,是自己的疏忽,一步一步走出这样的结果!
这念头一起,浑身更疼得像要碎了。
一阵风扑到面前,白玉堂把他拦进床和桌几之间的角落。坚实的肩背膀臂,在灯下更显得攻击力十足,一团火似地封住展昭所有去路。
“展昭。”他斩钉截铁地开声,“你走不了。你自己看看。”
他指了指展昭的胸膛。展昭低眉一看,眼神立刻定住。
左边胸膛上,不知什么时候铺满了鲜红的玉堂玫瑰,恣肆盛放,像满腔心血从胸口喷薄而出,每滴每片,每蕊每瓣,都是玉堂!
白玉堂盯着这一片活生生的玫瑰,眼睛和心,全要喷血飙火。
展昭心底里有多少歉意,才能开出如此淋漓的情意!
公孙先生的话闪电一样劈过脑海:等发作到花残鸟亡树枯石崩的时节,寄主性命也就保不住了!
白玉堂胸腔蓦地一翻:不能等到花残!
办法只剩下一个——惨烈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他强压心潮,伸出手,放柔语气,小心翼翼地开口:“猫儿,你别动。”
展昭被满眼的灿红震得一阵眩晕,他纵然不知晓蛊的详情,也明白这绝非善兆。
可是他的身体,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发出一阵难耐的燥热。过往的一抚一爱,一吻一触,同时活跳起来,此起彼伏地呼唤嘶喊,白玉堂,白玉堂,白玉堂!
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白玉堂再把他拥进怀抱,他就会彻底坍塌。
那样,这扯心连肺的蛊,会立刻蔓延到白玉堂身上,他们两个会死在一起!
情急之下,难顾许多了!
他双眼直望着白玉堂,要把对方连血带骨地刻进心里,有如初见,又似诀别。同时,他忍着刺心的疼痛,叫起最后的真力。
蛊毒,只在活人身上有效,他还来得及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自绝经脉,留住白玉堂!
就在他运气逆行的一瞬间,白玉堂怒吼一声,整个身体扑过来,压住展昭,起指如电,砰砰砰重封穴道,就着厚厚的地毯,把他攫进怀里。
“猫儿,猫儿……”白玉堂沉重地喘息,“你不要走。我跟你一起。”
他缓慢坚定地侵进来,强烈、灼热,不容抗拒。
展昭虽不能动,意识是清楚的。被白玉堂充满的一瞬间,浑身的疼痛呼地烧成涨天炽焰,再也辨不清彼此。
这是死去而不知活来的,极乐,极悲。
他不再抵抗,任凭白玉堂笞挞征伐。白玉堂的汗水滴在他的眼睫上,滚烫如泪。每一次甘美到极点的深抵,都让他颤栗地觉得,汹涌在自己血液里的毒药,被白玉堂重重抽吸而去,随即又有更多的滚烫毒药涌出,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如永堕的轮回。
不知过了多久,又不知过了多久……
蜡灯里,最后一滴烛泪滚落冷却,烧焦的烛芯上,一缕越来越淡的轻烟,魂儿似地散去。
白玉堂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揽着展昭的腰身。在白玉堂有力的肩背腰腹上,长满了朝开暮落形状的纹身,和蔓延在展昭身上的玉堂玫瑰一起,红艳照眼。
展昭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究竟还是不可挽回地带累了白玉堂。
他发觉自己的穴道不知不觉地解了,但是没有用,越来越重的疼痛让他甚至没有办法动一动指尖。
黎明分外静,大雪吸去了所有的声响。
白玉堂睁开眼睛,看看自己身上的朝开暮落花,微微一笑:“猫儿,你看,朝开暮落,槿花一日歇。这是告诉我,还有一日的命罢。你说我英雄气短也罢,说我任性妄为也罢,横竖生米煮成熟饭,你我不如赶紧把后事亲自料理一番,好去同穴而眠。”
展昭苦笑:“后事自然要办,最要紧的是赶快去寻解蛊的法子。”
白玉堂叹息:“找自然是要找的。毕竟吉凶难料,凶多吉少,猫儿,去找之前,我有一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想对你说。”
展昭望着他,静静地听他说。
白玉堂把展昭抱紧些,说道:“展昭,你还记得,上次跳崖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展昭点头。
白玉堂微笑:“你说,能与白兄生死相惜,展某了无遗憾。”
展昭微微抬起头,尚湿的睫间似有亮意。
白玉堂吻去那抹亮意,轻轻说道:“猫儿,我们如今这样一起走了,也算没有遗憾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告诉自己千万莫动声色,然而听到展昭回答的时候,心口还是怦然一跳。
展昭深吸一口气,然后静静地对他说:“我其实是有遗憾的……玉堂,我不想来生,还带着这遗憾遇见你。”
这几个字,袖箭一样钉进白玉堂心底,支支热,根根烫,掣电轰雷。
展昭伸出手,拿起桌几上的凰一。
白玉堂瞪大眼睛:捆龙索,解了!
白玉堂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听见展昭对他说起初见,说起凰一,说起那追命的留情一刀,说起痛,说起悔,说起相许,说起冲霄,说起来生。
他第一次听到,惜字如金的展昭,流水一般对他倾诉;他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不,梦都不敢梦的情景正在发生。他想长啸,想高歌,想登上华山万丈之巅告诉世人,猫儿给白某的真心,天下不换!
可是他不敢出声,不敢打断,甚至连喘气也不敢,怕一呼吸得重了,这情景就散了。
展昭身上的玉堂玫瑰,随说随淡,最后又恢复成小小的一个骨朵,静静地合着。
他忽然醒悟了什么,睁大眼睛,看向白玉堂。
笔墨纸砚辰巳午未在外面伺候了一夜,前半夜似乎有点动静,越来越觉得不该听,为了保命,只得撤到楼下等着呼唤。谁知等到黎明时分,可就了不得了。
白辰最年长,坐镇一楼茶水间,听着回报。
“辰哥!二少爷和三少爷打起来了!”
“辰哥!三少爷好像吃亏了!”
“辰哥!你看,这不是三少爷的捆龙索!从楼梯上飞下来的!”
“辰哥!我们要不要去劝一劝……”
白辰不愧是备位总管的料,任笔墨纸砚巳午未怎么折腾,手一挥,安坐如山。
太阳升起的时候,二少爷和三少爷果然容光焕发地下楼来了。笔墨纸砚巳午未对辰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开封府里有人传,白五侠不知在什么地方纹了一身好花绣,这花绣特别神奇,平时是一个朝开暮落花的骨朵,指甲大小,在胸口上。有天天热,白五侠从展大人房间里喝茶回来,回屋一换衣裳,哗!那一身灿烂锦绣!王朝正巧从窗口路过,要不是机灵,赶紧捂住嘴,都要惊叹出声了!可是转过天来,开封府休假,公孙先生带大家去泡温泉,白五侠身上的花绣又不见了,只剩那个骨朵。对了,展大人也不知有没有花绣,反正白五侠长出满身花的时候,展大人从来没有脱过衣服就是了。
也有好事的衙差,或是沐浴时,或是裹伤时,留心看过展大人腰身后背,可怎么端详都没找到花绣。心想,谅必是展大人持重端方,不喜欢这些浮浪张扬的东西罢。
白玉堂也悄悄去问过公孙先生,为什么纹身会变成这样。公孙先生捋着胡须,含笑说道:
“这情蛊啊,本来就不该是毒,只是世上人心难测,才常有情伤成毒。你和展护卫是天作之合,蛊解了,情还在,人生苦短哪,它是给你们留个记号,来世好认呢。”
再后来,展昭偶有闲暇,白玉堂也曾问过他:
猫儿,你最惜重性命,若我来不及封住你的穴道,你真会抛了亲人,抛了开封府,自绝经脉么?
展昭回应他的是一个微笑。
这微笑,白玉堂看不透,看不够,看着看着,就忘记问的是什么了。
还有,这件事之后,捆龙索就再也捆不住展昭了。
聪敏若展昭,早已记住解开捆龙索的诀窍:
我要保重自己。
我要好好活着。
我要好好休息。
我要……你。